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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节

  小男孩一直没有松开他牵麋鹿的麻绳!
  仲雪一抬头撞上硬木排,眼冒金星地听到白石典在狂叫。接着,看到伯增闪闪发亮的眼眸,他带着迷乱的微笑问年轻叔父,“你也看到了?”看到了,常人认为不可能的影子,如梦、似幻、还有已逝者对人间的思念——的确有一头麋鹿从屋外走过,一瘸一拐的白石典舔着被刺棘扎伤的脚,一路追上主人,还不忘朝树荫深处大叫,她是一头勇敢的猎狗!
  “快去追麋鹿。”仲雪推醒同伴,他们一个接一个弹跳起身,头也一颗接一颗撞上硬木,发出一串痛嚎。
  夜森林是野猪的游乐园,他们像是巫师胡乱削出的小木人,被秋燥的荆棘勾破手掌。这片树木去年就被环剥树皮,干枯而死,方便焚烧开辟为新的定居点……然后他们看到矛头反射的清冷月光,还有盾甲兵髹漆的肩甲,混战的双方在高高的榆树间被睡意摆弄。如同梦游,再次收拢到一起,盾甲兵并没有放弃对狂妄木客的追击。
  甲兵浑身臭汗,汗津腾腾地蒸发到火把焰心,身后还跟着扛长矛的仆人,斜跨装硫磺的大竹匣,随时准备烧山。在这个年代,出入史册的名字那么少,仿佛是一个个熠熠生辉的天才、辩士、政客与国王在只身对垒,事实是那么多无名的家人、仆人、以及仆人的仆人奔驰前后,争端与厮杀中甚至没有他们的死亡统计。
  即便脚底板痛得要死,仲雪也可只身脱逃,但无法把九个木工一同安全带离,也没有把握伯增能否守住伐木小屋、保护好阿堪;还有被丢在厨房里的红汀,仲雪只能祈祷他自求多福,逃回乡下老家去……一个大贵族,首先是一个大家长,要庇护家人和仆役的安全;顾全大局,甚至超越了作为主人的个人自由与个人意志。
  仲雪走上前,注视甲兵百夫长——肩甲下红色缨带说明了他的军衔。
  “我要去找第四十个受害人,他两岁半,过桥时牵一头麋鹿。桥断后失踪了,刚刚猎狗找到那头鹿,这孩子名叫寤生,他可能还活着。”仲雪平静地对百夫长说,“你有名字吗?”
  “尹豹良。”百夫长也平静地报上名字。一个个名字唤起人们的同情,那些鲜活的、爱与被爱的生命,又回到死寂的森林中,挥舞斧头最为激动的一成轻声呜咽了一下。
  “我不知道这件事的起因,我只知道它的结果:很多人死去,很多人不再信任你。”百夫长表情晦暗不明,说的话很有分量,也许他内心站在仲雪这边,也许他仅仅陈述事实:“你无法理解大护法是多大的肥差,饕餮之徒只拥有一个小破庙,屋檐下就挂满熏鸡。你那么年轻、还是一个吴人,却当上护法,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妒忌得恨不得吃掉你?”
  “如果天意授予我大护法之职,我必须承担天命。”仲雪吞下后一句,哪怕我连第十二世越君是谁也不知道,管他呢!一个活着的野人也比一个死掉的国王更重要。
  突然间他们感到眩晕,大地震抖、水潭波涌,莽林深处传来尖利的怒吼,枯树发出折断的巨响——盾甲兵们惊慌起来,是象群!
  野象群横扫一切障碍,连根拔起大树,将入侵领地的人类高高挑起,像扭曲的蚯蚓踩进泥里……仲雪目不转睛地盯住尹豹良,这是勇者的对视,哪怕闪现一丝一毫的畏缩。就会被长矛捅成马蜂窝,而天神今夜沉睡,并不站在未来护法的一边。
  百夫长露出一个赞许的微笑,“就算是吴国人,我也希望越国大护法拥有您的勇气。”在最近一棵大树噼啪倒下的同时,一头巨象扬起前腿,长鼻高高扬起,庄严如天神。尹豹良命令撤退,他的控制力同样让仲雪钦佩。
  该轮到仲雪逃命啦!
  “快跑回小屋!”一个人喊。
  “大象会踏平小屋!”另一个马上反对。
  仲雪这才明白小浦为什么改建半地下的穴居,因为小屋之前被大象摧毁过。群象裹挟无与伦比的重压,将无畏的气势和泥浆喷到他们身上,他们的勇气立即枯萎了,一成被象鼻卷起,恐怖地吼叫。仲雪抽剑上前,“夫镡的宝剑也许能砍伤它们。”他想。当大象把一成举高到背脊高度,他饱含惊惧地骇笑起来,“象奴,是你?”
  闯入僵局的象群不是野象,而是披甲的战象。象背顶佝偻一个小矮人,浑身华贵穿着与丑陋外表形成惊人对比。象奴,就是驯象师;大象一字排开,驯象师们也从倒垂下来的藤枝枯叶后边或踩着白牙长鼻现身了,这是一群矫健的少年驯象师。
  在善意的嘲笑声中,夜色正在淡去,挥舞尾巴和鼻子鞭打牛虻的象群空隙里,晨曦如百合绽开,将一个身影投射到仲雪眼前——战象身披五色锦绣,驯象师也臂套金玉手镯,连戳大象耳后薄皮、指挥进退的弯刀都包着银箔——这人却一身麻衣似雪,站在绚丽的人兽仆从中间,透明如蜉蝣之羽。
  “老乌贼,”仲雪听到上岛在身后惊叹,“救了我们的,是……‘石塘’。”
第三集 秋之篇·鹿鸣 第九节 梦三夜
  黄昏的山野默默烧出“王”字,那是会稽山以南庆祝秋收的方式;山麓这一边,人们坠入水与火的地狱。雪堰大夫也置身其中,越人称他为“坠星”,赞美他像燃烧殆尽坠落大地的星辰;又叫他“石塘”,比作抵抗海水入侵的坚固海塘。仲雪还要花很多天才能知晓一二,而眼前的雪堰就是启明星,释放消弭战事的光芒。
  雪堰是屏坞的领主,屏坞扼守大禹陵咽喉,领地的地理位置决定领主的煊赫地位——象群在山坡悠然吃草,不停地把泥土甩上后背,防止蚊虫叮咬。一旁搭建草棚,给大象遮阴,也住饲养人。小象鼻子卷住母亲尾巴,笃定地走在林荫道上。水没过了它的背脊,留下涉水的印记,幸好鼻子够长,才能在水下呼吸——雪堰俊朗如融化的雪水春泉,仲雪暗暗提醒自己:不要一下就喜欢上他。
  要警戒、要坚定。
  屏坞是让黑屏从一个猪倌变成恶徒的地方。
  象奴嗖地溜下战象,在庭院中来回滚动,指挥干活,很有风度。农暇时农民为贵族做工、修葺城楼营房、还扛起盾牌为他们执勤打仗,是此后几个世纪的特色。
  杀气腾腾的战象拥着一行人走近,犹如战士凯旋。少年倾慕地簇拥过来,女人挽起裙子、争相来看的样子,热情得让仲雪惊讶,一个小孩讶异地叫,“杀鱼佬来了!”人们都笑了。
  “这是捕鲸的唯一后果。”仲雪懊丧地说,“一个腥臭的绰号。”
  “为了护法的庭阁,忍受一个绰号是便宜的。”雪堰轻笑仲雪的装模作样。
  为招待来客,小矮人特地叫一帮女人排队跳舞,她们是手磨得很粗的农妇,指头还有纺线掐出的血痕,放松下来的木工渔夫目不转睛地盯着乡野村姑。从清晨就翩翩起舞太早了,但她们习惯了,雪堰没在看,仲雪也没看。
  仲雪从大夫的家庭氛围里找到一种熟悉的气味,贵族的失落之气,无法参与历史进程、转而寻找疯狂娱乐的颓唐之气。
  一旦黄汤下肚,乐于争辩的性格又占了上风,一成说:“老贼呀!这叫尹豹良的百夫长说出了实话。”
  “为什么不是贼喊捉贼呢?如果朝桥上射箭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整队‘乌鸦’?”
  ——这队弓箭手就是阴谋论的执行人,为赶走仲雪。
  会稽山自古不设防,四十名松散的警卫保障神巫安全。越人为此倍受嘲笑,吴王的宠姬手持剑盾模拟兵法,也有三百人。战后狸首从坚定的氏族子弟中扩招到一千名甲士,黑衣黑杖的小青年遭受纪律压抑和高强度操练,每旬轮休都下山轻狂滋事,被厌恨地叫做“乌鸦”。
  该听信这个推断吗?
  “太好了!这意味着你有整整一千名会稽盾甲兵可怀疑,还有点燃篝火的一千诸暨长矛手!”仲雪仿佛听到冷嘲热讽,他朝阿堪望去,后者什么也没说。阿堪被安置在客房中,缓慢地呼吸,昏迷中的呼吸近乎无声。
  “大夫打猎回来啦?”胖墩墩的神官一路小跑,带着贪吃而驯服的神情发问,并不停挥动一块大得吓人的丝麻红手绢擦着热汗;木工们警惕地闭上嘴。
  象奴送神官两只藤箱,盛着鹿角、菌菇和剥好皮的野兔,以及一袋袋封装的不知何物,“你不用给我!”神官跳起来表示太客气,他来此是把大禹陵的担忧说给雪堰听,催大夫“快点去秋祭,我劝你不动,到时狸首带三百只乌鸦来劝你怎么办?”原来每个领主都被大禹陵监视……他还探头看客房,说仲雪受苦了,但狸首这样斜头蹩脚,我们又有啥法子?他不停拒绝那个藤箱,象奴还是塞给他的巫童,他就坦然开吃开喝。平庸的歌舞、平庸的交际,一派平庸气象。
  仲雪贴近阿堪的额头,确认他的身体还没放弃运作,“只要你还活着,就从忘海的深渊,送来足够的讥讽吧。”仲雪也近乎无声地说。
  ——弓箭手不管是一个人还是一队人,都经过充分训练。要经受射击训练,必然是贵族子弟,或与贵族相近的人群:家仆、宾客、陪臣,家庭关系构成上下千年牢不可破的关系网。
  父亲曾十分担心仲雪。别人劝父亲“仲雪又不是长子,太刚锐果敢反而危害长子的地位,笨一点没关系。”“正因为不是长子,才要更努力啊!”父亲握紧双拳。
  仲雪很遗憾他没有足够的时间理解父亲。
  父亲有许多书,但仲雪呆在书房里,只为了躺进书堆睡觉舒服。一卷卷竹简在身下咔咔轻声细喘,还有淡而好闻的霉味,连楼梯上都堆满了书,如果有小偷破门而入,唯一找到有价值的东西也只有书……一册册竹简渐次滑落摊开,每行字都在竹片上蠕动。“梦又启动了。”蛰伏梦见屏的梦魇们沿着仲雪的肌肉一寸一寸吞下他的躯体。
  仲雪看到一个男人的背影。他在等待,疲惫而全身心地等待一个决定他命运的人,他环视书架,抽出最近的一册竹简,读了起来。
  是年轻的夫镡。
  他转过头来,大部分头发都白了。这是一张遭受过酷刑折磨的脸……仲雪在楚国观看过酷刑,用钩子一条条撕扯犯人的皮肉,再往伤口灌进熔化的锡水,一个时辰之内,犯人的头发一根根变白了。
  夫镡行礼,“雪堰大夫。”仲雪的灵魂穿过梦中的雪堰,在一边旁观。
  雪堰是大禹陵的“守藏室之史”,是越国图书典籍的管理人。逃离苦役场的夫镡来向他求助,但他无法收留这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