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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

  仲雪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无助感。
  夫镡正在全面溃退的谷底,他二十二岁做了千夫长,护卫君主北上会盟。这就是越国首次参与诸侯盟会,但他的个人命运也和公元前六零一年的牛耳杯一样,炫耀一时、随后被收藏——越国储君被楚王毒害,越人痛恨士兵护驾无方,就将他们全体逮捕,下到深不见底的矿井。他越狱了,要在越国立足,必须找一个庇护人,但巴结一个图书管理员又有什么用?难道夫镡是出自天真的幻想:爱读书的人不太坏?雪堰无奈地拒绝,他的权势还不够大,不足以庇护一群饥饿而危险的雇佣兵,夫镡失望地离去。
  “请等一等。”雪堰将夫镡刚才看的书递给他,这是他唯一能帮夫镡的事,送他一册兵法。
  夫镡问:“那些我也能借吗?”
  “那些不是书,是未婚妻写给我的信。”他的未婚妻是个写信狂,送信人每天扛来几十斤竹简,每一册信笺的落款,都刻着一枝木芙蓉……一团郁结的思恋,呛得仲雪流出泪来。醒来时,身边只是烂醉如泥的男人,枕着衣衫散乱的农妇。
  醉生梦死的浮生,她们中是否也有黑屏的家人?仲雪想知道黑屏在夏履桥上的亲友是谁。“您在这儿看不到,”驯象少年领他下楼,移植来的矮株李树在肥沃土壤中迅猛抽枝,不久耗尽了气力。倒伏在南面土墙上,遮断了视野,“黑屏家是山坳最富的,石砖砌墙,门口挂防贼的羊头骨。”黑屏有个同母异父的妹妹,但男孩们有点惧怕与她来往,万一恋爱有了摩擦。他们可不想和黑屏为敌,即使他们羡慕黑屏,跃跃欲试也想到海上去,“黑屏很镇定。”“他能镇定地杀人,你们就崇拜他?”驯象师无所谓地一甩头,一个短小身影溜达过来,少年领了禁口令般快速走开。
  “这本是个很好的山谷,适合孩子居住,”象奴向仲雪夸耀,或是道歉,“近年只盛产匪帮。”因为雪堰终日和畜生为伴,放任臣民逃亡海外。讥讽的是,更多人对雪堰凶残的非议,低于对他抛弃臣民的责难,前者只是不良的统治手段,后者则是丧失统治者的资格。
  一声鸣镝响,差点射到他俩,一头狼贴着乱糟糟的豆蔻,宛如潜伏的信使。仲雪拔剑,一阵箭雨落在足尖,再次阻止他对狼的挑衅,仲雪对鸣镝都有本能的憎恶了。粉雾腾腾,一头小牙獐跃入视野,它是麋鹿的先锋官,旋即鹿群驾到,更多狼夹道驱赶。仲雪折断箭头,回头仰望——雪堰脱出袖口,半裸臂膀,在屏坞最高处的露台俯瞰山谷,用弓箭射一头头来扑杀麋鹿的狼。
  围猎开场了!
  狼群谨慎地兵分两路,一头掉队的麋鹿好像受伤了或者被绊住了,在树荫下忽隐忽现。两头狼伏低身体,又腾扑包抄,麋鹿跳进溪流……雪堰连连发矢,两头狼被骤然齐下的长箭吓了一跳,绕着长箭在岸边梭巡。然后听到同伴的呼唤,另一边的狼群得手了,它们迅速折转。死里逃生的麋鹿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往溪水刨鹿角,高高的鹿角上挂起烂漫的水草,仲雪都有点佩服它的镇定了。
  很多吴越贵族都有强弓,作为外国文明的舶来品以炫耀,射狼、猎鲨、驯象;有人把它扛上山岩,先射死一两头麋鹿练手,然后候到夜色降临,杀人……雪堰察觉到仲雪的靠近,开玩笑地说:“南山之鹿,神守护它们,总也捉不到。”
  “神收纳珍禽异兽,把越国建成他的游苑吗?”
  “屏坞就是大禹神的鹿苑。”
  越国流氓一直有两个庇护地,海上鹿苑和句乘山;而屏坞的主人并不忌讳名列第三。仲雪注视雪堰,那么巨大的无力感和思念穿透梦的面纱、直击心灵,而眼前的男人却带着难以捉摸的快乐与玩世不恭,那些苦涩都去了哪里?
  “你脸色差得像被噩梦碾磨,”雪堰散淡地问,“梦见答辩了吗?”
  仲雪不由苦笑,反抗大祝狸首,背负凶犯嫌疑,还谈什么秋祭辩论。
  “如今唯一能救你的,是神巫的信任了。”油腻腻的神官建议。
  “很难见到神巫,他被一群大祝包围着……”
  “我也是七个大祝之一,”雪堰同情地微笑,“但我的大祝席位是买来的。”
  ——和田猎官那条光鲜崭新的绶带一样。
  “您为什么要帮我?”仲雪直愣愣地问,既然他作为吴人却妄想当越国大护法被普遍唾弃,为什么雪堰大祝要帮他呢?无疑是从扶持一个大护法中攫取好处,同盟的要价总是很高。
  “那晚我在场,”带着家仆在山口眺望篝火,“我更愿意相信我所看到的。”寂静的树林,腾雾的湿地,包抄、穿插、包围、过去与将来一再被烧毁的关隘。
  仲雪感到突如其来的悚然,为什么黑屏不敢公开露面?也许他目睹了一个堕落贵族的滥杀取乐,他无法指控主公,只好逃到海上去……“阿堪身体里的那枚箭头,您还留着吗?”
  雪堰转过头,发觉仲雪的眼神是当真的,不觉莞尔,对他的猜忌有点儿轻蔑。
  喧哗声一浪盖一浪,少年们呼哨着举木叉棍棒驱赶狼群。仲雪看到那头死里逃生的麋鹿悠然跳回岸上,脚边拖着什么,警觉地避开少年们,又发狂地朝西奔跑。
  “那是寤生……”仲雪明白了,鹿脚边绊住的是寤生的尸体,这头迷路的麋鹿刚刚混进雪堰大夫的鹿群。
  “快找回他!否则他会变成荒魂,”神官急切地说,“人死后七天,灵魂还附在器物上,为这孩子找回身体,灵魂才好安心上星庭。”
  “一到夜晚,麋鹿就会把角挂上树枝,在林中飞行,我们找不到它的脚印,就追不上它了。”雪堰向悄无声息地等在门后的小矮人拍拍手,“那头麋鹿朝西去了,它越来越狡猾。”
  “等等……大夫,”仲雪迟缓地转动门轴,“我梦见这里全是书信。”
  雪堰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回看他,走到露台另一边,推开厚重的木屏风。深深凿进山体的岩洞,从时间深渊吹来的风,摩挲废弃的信笺,轻吟昨夜的深情——藏书洞中堆满竹简。
  雪堰选出体型雄壮的猎鹿犬,足足有四十头!
  远离权力中心的贵族只对打猎感兴趣。雪堰把鳄鱼锁进壕沟,阻挡巡山的虎豹;喂初生的小狗吃熊油膏,它们长大后能无畏地扑咬狗熊;在猛兽比人口更多的几千年里,狩猎具有原始的征服欲,这欲望潜藏在几十万年来的猎杀本能中。
  狼群混迹灌木丛后,紧跟猎队疾走;猎犬一路响亮吠叫,剪断的尾巴如一把把短刀,领头犬不时玩耍似的赶出信使雄狼,偶尔也用力扯咬它的耳朵……
  “别担心,狼群喜欢我的狗。”雪堰轻声安慰。
  “狼群也是您驯养的吗?”
  “把狼崽和乳狗混养,长大后就成了兄弟,狩猎更有趣。”雪堰漫不经心地解说。
  白石典对这混杂界限也感到不满和不安,用警戒的少女心朝不停嗅着她的狼和狗狂吠。
  吴越盛产短兵器,屏坞猎户多带剑、叉,反背弓箭,他们箭技娴熟;行进的队列与手势,也具备军事素养,贵族们为捕熊猎鹿,常常带上猎户奔波几天几夜,享受奔袭、杀戮的快感,雪堰为此训练他的猎人和耕夫,猎隼盘旋其上……仲雪对这猜疑哂笑起来,职业就是身份,技能就是特征——木客、猎户的生活圈和习惯交集是熟悉山路、体魄强健,他们还遵从领主。在旁人看来,吴国奸细和颓废贵族比肩西行,两人的嫌疑加起来,足以说服最多疑的司法官。
  又一个奔袭之夜。风速、人声在耳边呼呼退去,越国苍茫山林在视野中抖动,与麋湖城的草木重叠到一起。仲雪知道该死的梦又来了,梦见屏将他的回忆与预感都偷换成梦境,转念他又期盼醒来时,依然跟着春雨中初识的领路人,一样的歌呗。一样的山中迷踪,一样的邂逅,轮回与旋转……黑色树杈低垂,变幻为麋鹿犄角,那是吴王心爱的“四不像”。
  围捕犀牛的呐喊,像战鼓敲击仲雪肿胀的脑门……某些如焚如死的思乡与痛楚。他独自一人驾车,偏离大队,看到孤独的雄鹿,它很年轻、很羞涩,身姿与暮光掩映一体,把点点滴滴的求偶信号,温存地在留在树干上。一道反光,劈开雄鹿的迷醉,他羞愧地遁入芦苇荡。车轮的影子吸饱了光,肿胀成一包色彩斑斓的大氅,大氅裹着圆滚滚而好心肠的吴王去齐。他循着反光回过头,是那个拨弄胸前铜镜的越姬,仲雪窥见了父亲的困局——蒙幸与吴王秋狝的青葱岁月,父亲是如此年轻、如此衣冠不整地走出芦苇荡,整整一车的吴娃越艳都忍俊不禁,她们由越国女巫驾着车,用一枚枚铜镜反射出一道道嘲弄的光,照亮父亲汗津津的胸肌……结局,就是仲雪的人生,吴王把越女送给父亲,她不久生下一个儿子,而后又一个……夜的浓露跌落,沙沙作响,就像一阵细雨,却是一堆吸血蚂蟥。
  仲雪一阵干呕,被落进衣领的蚂蟥灼醒,他为长久的猜测在梦中得到解答而恶心:哥哥是寄养在父亲家的贵客,他的继承权、册封书、他的开疆拓土,哥哥是吴王去齐的儿子。蚂蟥还在落下,别人都跳着跺脚,雪堰却无语地捏挤蚂蟥。从中挤出汁液,那蚂蟥的微热,就是他血液的热度。仲雪看着他,开始明白秋祭中,人们对庞大神灵的敬畏……
  他们在柘树林夜营,在绛红果实下摊开藤麻吊床,挖出临时壕沟。划分猎犬区和排泄区,仲雪在那儿踢到一个锈死的捕兽箍,钳咬的刺猬皮已了然无味,铁牙上还分辨得出鹄苍水鸟的标记,这是亡国的徐偃王后人的图腾。他们在周穆王和吴人夹击下,流亡垦殖年代所布下的陷阱,下套的人今天都已经死了。
  柘树扎起的刺篱下,象奴靠着一株桦树拉起洁白步障,将主人围在私密空间之中,篝火将雪堰举杯浅酌的侧影投射到布障上。仲雪受邀同饮共卧,高高的蕨菜在席下压得松软,秋虫喁喁,桦树闪着荧荧白光……树干上的眼睛转动,“抱歉雪堰,我带走了小枝。”桦树之眼用盲人的哀伤一遍一遍道歉。“我不是雪堰,我是吴国笠泽的仲雪……”仲雪一遍一遍解释,雪堰背对他睡得深沉,象奴仍像大蛤蟆蹲在脚后打盹。从桦树眼中簌簌落下花的泪,花瓣铺满地面,聚成一个小小身影,是幼年小枝。哥哥病了,小枝代替他去听课,再回来讲给他听。她带上成捆的木牍竹简、成箱的四季衣裳,“你不用带这么多,你不会待很久。”哥哥含笑的眸子与桦树之眼叠影在一起,充满病人清矍的光。“我把小狗带去,把园艺带去,我还要把侏儒也带去。”她气呼呼地争辩,从浙水南岸的荒僻地带到废弃鹰巢填塞的峻峭山岭,桦树上的一只只眼睛随之转动。俯瞰她穿过绯色原野,一路吹奏笛子,前往大禹陵听神巫讲课……她伏到熟睡的雪堰耳边,“我在祭台下藏了东西,你猜是什么?猜中我就……”她散乱为花瓣倒落雪堰的发鬓,犹如花的狂啸,扑灭篝火、淹没帘障,只有桦树之眼看到他们的童年,雪堰大夫对妻子那么纯净的怀恋,犹如火焰最内层的蓝心,所绽放的花之深渊。
  第二轮守夜的男人低声通报,雪堰坐起,没有花,篝火也没有灭,桦树干的黑疤凝滞不动——专门为雪堰背箭匣的猎人,有个异常厚实的胸腔,禀告说:“一队人正摸上山来,他们是沿另一条山道,从山脚过来的。”
  “山贼来了。”象奴骨碌碌爬起来。
  仲雪诧然地发现猎户们变得跃跃欲试。他们擅长寻踪、射杀、还善于捉贼,他们是隐匿在猎人皮袄下的群狼,雪堰无疑是狼群首领,他轻捋猎犬颈毛,就像出发去打一头野猪。
  山贼盘剥完山脚住民,看到半山腰火光,料想是旅人,顺便再劫个道,反被雪堰打劫!他们把山贼捆得像一只只香包,还收缴一头骨头快戳破皮的瘦马,驮着赃物和一个瑟瑟发抖的麻布袋,按常理,这是个稍有姿色的遭劫少女。他们打开口袋,先窜出一条膀粗的蟒蛇,然后才是一名额角嵌珍珠的女人,美得有点儿不真实。她是流浪的耍蛇人,连人带蛇被强盗收入囊中……月光清亮,山下一树木芙蓉寂然开放。
  至于留在山脚抄掠的山贼,一个个从吊脚楼下的鸡窝里被拖了出来,这些强盗困顿可憎,让人抓捕起来一点也不愉快。
  伯增把瘦骨嶙峋的马还给更加消瘦的女人,“它是我儿子的马,草吃得不好……”女人惶恐地抚摸马背。
  几幢孤零零的吊脚楼里,只有女人和孩子,因为山上的柘树适合送给吴王造弓。以跟上他每年西征越来越快的武器消耗速度,所以男人连年被赶上山砍树,他们大多逃走了,女人孩子仅剩的口粮还被山贼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