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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

  叫“桂囡”的女孩是疠风子们捡来的,她一年年长大,却只能呆在岛上。她的养父是个采蜜人,在仅剩的树上照看蜂巢。他领仲雪环岛一游:石窟外搭草铺,半穴居的窝棚已住了几代病人;海滩放木排,上面种紫菜或是空心菜,这是疠风子们的海上牧场,海浪推着木筏绕岛打转,无法出海……又去山泉口,岩缝滴漏的淡水积蓄在蜂巢一般的岩坑里。“看准了!”采蜜人忽喊,仲雪差点一脚踏空,草皮下就是深渊万丈。这不是天然的洞,而是“硐”,采石后剩下的岩窟。在山顶开一个小洞,开采山腹中的石材,这座岛被掏空了。
  “因为要构筑海塘。”采蜜人挽起手臂给仲雪看,这是第一代“国家工匠”的烙印,“看到会稽山瀑布了吗?那些乱石支棱的浅滩。”
  “见过,我还跳过,差点扭断脖子。”
  “他们把外族人赶到瀑布前,不归顺就把婴儿砸死在尖石上,这样抓够了修海塘的奴隶。我到了这个年纪,看到黑藤甲黑铜殳,还止不住发抖。”后来他害了疠风,就被扔到岛上……那些盘踞会稽山的大人物,根本就不在乎罪行被人知晓,没有道义上的畏惧。没有神权的谴责,只有随心所欲的禁令,留下一座座巍然耸立又一年年被台风海啸摧毁的建筑台基,人、只剩下人,我们都是残忍的人。
  桂囡送来午饭,特地撒了肉末的稀粥。鲸鱼杀死后,几十斤腌肉送到夜雾岱岛,大部分鲸肉由神巫分配。小部分是阿堪分送的,仲雪从没过问,今天却再一次承受鲸鱼的恩惠。
  “上边还有更好看的……”但他们面对的是垂直的岩体,岩缝也塞着零落的布头和贝壳,“这是我们自建的‘梦见屏’,有一条采蜜小道。”采蜜人轻松地说着,头上披麻袋,腰系一撅带铁爪的麻绳。缓慢稳健地攀岩而上,他家世代采集悬崖蜂巢,死后把悬棺挂上峭壁,桂囡攀援得轻巧、像壁虎一样调头弹跳,父女俩教仲雪如何分配体重、抠抓石缝……海风长吟,如霞如锦的蝴蝶栖息岩壁,亿万彩翼颤动,连须钩足地倒悬于远古龙骨那凌空岩层的两肋下,信天翁在风中伫停……
  山巅坐着昨夜的“竹竿人”,竹竿插在地上作为标杆,他用仅有的右手像刺绣一样在绷紧的白布上描绘弯弯曲曲的线条。他身边还跟着一个皮肤黝黑、身量瘦小的因因乎人,从南方吹来的信风被称为“因因乎”,这些来自遥远岛国的南方人,发着卷舌的颤音,述说着不为东方闻知的因果轮回;而竹竿人也打扮得像因因乎人,他看出仲雪的好奇,把宽大的裹身布料甩过单肩:“主人都是被他们的仆人塑造出来的。”
  “您是山北的药司吗?”仲雪哑然失笑。
  “不,不过药司今晚会乘愚人船来送药品。”竹竿人也一笑,两人互不通姓名,但嗅出熟悉的气味:难以理解的异乡人,不遵从父兄的逆子,远离正路的迷途黑羊……“愚人船”指送疠风子的班船,运来疑似恶疾的病人、无法自制的疯子,以及疯到愿意亲近并救治他们的药司。疾病与疯狂,人们急于将与众不同者引渡出境。
  “那头麋鹿最初是我牵来的,鹿妖是我一手促成的……”仲雪说起自身的流亡,仅仅他的国籍,就像疾病与疯癫一样威胁越国这个封闭在自我催眠中的静谧梦乡。
  “海麒麟那群人才是真正的越人,他们迷信是因为他们认为鬼神能被收买,”竹竿人听得哈哈大笑,认为越人根本不拘泥于概念,“别提什么魂魄的原罪,你被驱逐,和建德人赶走我的理由一样,是什么?”他故意问采蜜人。
  “在于你们是无益于耕战的禽兽!”采蜜人喊,抖动麻袋,把昨晚过世的病友骨灰撒入风中,风向一转,骨灰刮得他们满嘴。
  “啊呸,还有你那混乱的因果律,”竹竿人呛得直乐,“难道卷耳大夫测绘了地图,吴国人抢走地图,按路线把船开进会稽山打神巫耳光,也是大夫一手促成的?”越国第一张陆上地图,是卷耳绘制的,那时他还是个不得宠的公子,用五年走遍全国,他的妹妹一路照料他……海风吹起布帛一角,竹竿人独臂去按,另一角油墨又打翻,忙得他直冒汗,“嗷我画得太慢,不过近三十年这海图也只对敌国有用。”他的豁达感染了仲雪……仲雪也禁不住附身图上寻找游弋过的航道,一下被记忆的浪潮吞没,“我见过您的签印,在那幅地图的背面。”卷起的牛皮地图,装在髹漆竹筒中,盖着“建德菅川主”的泥印,竹竿人年少时也曾追随师长,誊写山川关隘的别名,而今,“在大夫止步的地方,我继续绘制海图。”那个不幸未能成为越王的男人,他所播撒的稻种,在每个流通至海的岔路口结穗。
  “前代御儿君在宫廷里豢养很多侏儒,这是古怪父亲分给孩子的礼物,好让侏儒优伶逗他们开心。卷耳大夫受不了这种礼物,越过了浙水;卷耳大夫的妹妹繁枝夫人也受不了啦,把侏儒扔给丈夫,也逃去吴国;雪堰继承了如此周折的财产,和侏儒住了太久也发疯了,竟然带兵去和夫镡作战!更要命的是,竟然还赢了!”
  “你是说改变历史进程的竟是这批侏儒?”仲雪问。
  “我只是闲聊,让谈话更有趣。”阴冷的滑稽感像刀一样刻在菅川主饱经风霜的两颊,那种绝对的孤独,吸引着彼此。菅川主拨弄獬豸面具,是仲雪把它系在腰带上无意中带过海的,这是司寇的图腾……在越国,大护法不仅照管人间的刑狱,还纠察神的诉讼。
  “你知道第十二世越君是谁吗?”菅川主一副“我早知道你不知道”的表情,“我们今天的一切都是由过去组成的……整整二十七代人湮没无闻,直到舒鸠之盟再次登临祭台,为此大斋宫提供军队。卷耳大夫陪同,与智者相谋,与仁者为友,可是没有财力?雪堰去抢!以大禹的名义攻打姑蔑。”结果呢?楚国讨厌逐渐强盛的越国,在歃血中下毒,卷耳大夫失明。山阴君挺了过来,然后死在会稽山的床上,人们痛恨夫镡保护不周,就把他下了奴役场。偶然的荣光,但所有人怀恨在心,依然没有越王。
  “这才是因果律。”菅川主戴上獬豸面具,灰蓝色的海妖从海面升起,鳞片闪着点点磷光。翻转为片片蝶翅,围绕独角的神兽起舞,手牵手搭成透明的珊瑚礁,梦以新的形态在仲雪眼前展开——菅川主化身武原君,穿过遍布海图的岛礁去游说众多弱小以攻强者,发出纵横家的先声,监视雪堰的胖神官在拔河——驯象师那一队总输,输了罚酒,罚了酒更溃不成形。雪堰瞥了一眼武原君,也加入队尾,被神官拉到跟前,神官十分自得,刚要开口。雪堰就一拳揍在他眉心,打得很有分寸,打得他不省人事……然后将他倒挂树上,与武原君从容对谈。
  武原君是为大斋宫复仇而来,“掌握天数有两种办法——巫术与工艺。而您,是战争的工匠。”
  “卷耳大夫才是,我只是守藏之史。”所有即将腐烂的先知与预言碎片的看守,“旁观才是我的天职。”
  “偌弗要抱人上吊,逼大夫钻圈套!”神官流着鼻血喝止武原君:“千林的人很穷,很累,他们攻击任何人!他们无法持久,不能为谁所用,他们将一战而溃!”
  “徐偃王实行仁政,周穆王惧怕他的强大,就讨伐他,徐人流亡吴越之间——舒鸠之盟,越国又一次重复徐偃王亡国故事;这也是卷耳大夫的下场,吴国就像风,摧毁越国丛林中最秀美的神木,”武原君不理会杂音,“您接纳他的遗民,成为浙水以南、会稽山以东仅剩的大领主,夫镡一旦手握权柄,恐怕您就像砧板上的鱼,任他炙烤水煮……”
  “当初夫镡只是一个山越孤儿,无根无凭的卖命汉,从矿道和国外战事捞一口饭吃,是你们把他逼疯了;现在又要齐结军队铲灭他……太晚了。当初我父亲可以钳制他,你们任人毒死了他;卷耳大夫可以驾驭他,你们赶走他;今天夫镡要越国,那就让给他吧。越国比你我都重要得多,不值得一场战争,将家园变成坟场。”雪堰快速结束了话题,“渔夫认为搁浅的鲸鱼,返回深海也不再孕育后代,变成只消耗鱼虾的怪兽。所以中原诸国的君主,一旦被废黜,再也不会被迎回,臣下们宁愿换一个新国王。我就是那头偷生的鲸鱼,十五年前就该为父亲殉葬,也不必浪费您今天的才智和口舌。”
  又是白跑一趟,武原君告辞,“整个贵族世界的崩溃,就在于贵族的日益内向。”难以战胜野心勃勃、不惧怕尝试与羞耻的新兴阶层,武原君用那清透而毫无口音的辞令不经意地提起繁枝夫人,真正的贵族在兵败后自杀,不吝给予自己苟活的机会……但还有一个儿子被俘,在吴王太子东宫,他派出的巫医为老吴王会诊时瞥见……
  “那孩子还活着?”仲雪做了很长很长残花飞坠的梦,以为她已是另一个时代的人,她的来龙去脉均告结束,过了如此之久才听到音信,胸腔共鸣着雪堰发问时的微颤——
  “他有点儿瘸,过几年跟腱切一刀就能复健,也可能是她哥哥的儿子,御儿家族向来有这癖好……不,他不笨,他会做算术了,吴太子叫他——‘季札’。”
  必须继续活下去,继续战斗下去,否则连要求吴王送还人质的筹码都没有。延续家族的使命超过个人悲欢,不是吗?只要血脉延续,你自身的死亡就远未终结……
  透明的海妖首尾相衔,幻化为山陵的活动幕板,四五个盾甲兵在挖泄洪沟,一个老兵受不了新兵兴致盎然的战况奇想,告诫他们第一轮交锋就会死掉。从山中小道走来一位骑士,就像更南方与更北方的野蛮人,卸掉车辕和车衡。直接坐到那美妙生灵的背上,他的马有点弱不禁风,鬃毛长长斜披在一侧,悄然无声地拂过霜润湿的地面——隐居很多年的雪堰大夫来到大禹陵下,只穿一件领口微露裘皮的薄绢襌衣,好像早起去若耶溪边散步。老兵凝视着他,等于凝视自身的年轻时代,时光倒流回本世纪之前。战争与盟会恢复,在灵柩里保存完好的国王们重新登场,奔过彼此的边疆,挥舞着行使生死予夺的铜钺。
  孤独的大夫心不在焉地走过去,甚至不看军士们一眼,内心思量的不是战线布防。而是赢得战争后,有权签署的国书与发函,向吴王问候的话语,以及请求交还人质的辞令。那匹清瘦的骊驹以轻跃舞步,后边跟着一头小象(青墨色,还有水滴飞溅后残留的水斑,几根粗毛增加了滑稽感),一个侏儒蹲在象背,蜷缩在狐皮大氅之下,拥挤的五官、沉默的嘴巴,小矮人也没有转过头来望一眼。一个枯萎的暴君,一个阴险的弄臣,酷似鬼魂被冬雷惊醒。从黄泉破冰而出,马尾拖曳着好战的荧惑星,沿途散播刀兵血光和离离祸乱,老兵如梦初醒地骂了一句脏话。
  雪堰来到大越中心,被安排在走廊尽头的客房里;当神巫对他的军中卜官任命签画到楠木板上并献给诸神时,驿馆长才愧疚地将他安置在主宾庭院,彻夜点燃大禹陵引来的松脂火把。千林抗议“大夫收藏的外国兵法写得很好,但在越国能用上的很少!”大祝们在争吵,他要说服这些畏惧命运的人们,“如果越国是一封来自未来的信,我只是代为签收。”雪堰只说了一句话。他披着毯子抵达战区,站在密集的片石屋顶,“埤中是神巫的故乡,千林认为不可作战,夫镡也认为不可作战,这就是我们的战场。将夫镡拉入巷战,将他击溃在他自己的地盘上。”春秋贵族习惯于会猎,保持优雅的进退与交战列队,被贵族战争揉捏烧制的夫镡也是如此,雪堰重新定义了战争,投入所有的武器储备、全部人力发动玉石俱焚的总攻。
  战象驮着大斋宫的神龛前往句乘山,“狸首又来骂夫镡了,夫镡的皮都被骂厚了。”守山的人笑称。两千名衣着破烂的参战者一路清扫杂草碎石,为神像开道。“快扫、快扫,真乖,那边还有一块瓜皮没扫到!”守军督促;乌合之众扛着渔叉、柴刀,还背来锄头,“想刨坑埋了夫镡吗?”守军笑得肚皮都痛了。夫镡以为将有两军会战,谍报说神巫还忙于巩固大禹陵……狸首自以为是悲壮的主攻将领,其实是虚张声势的诱饵,他的任务是尽可能地拖住句乘山精锐。越国军士以往都驻扎神殿内外,夫镡首先进攻这些神殿,却发现那不过是雪堰留给他的包袱、分散他兵力的空巢。
  “巡查不法者的司稽慑服于大斋宫的在天之灵,佐助治安的胥师提前击鼓三次,阍人开启城门并交出钥匙,夫镡的大部人马将被反锁在两座城市里,成为砧板上的肉。我们散布到民居中去,携带口粮、挖铲、镐头、竹梯,五人一伍、十人一组围困夫镡的一人,把他堵到墙脚、淹死在井里、射死在屋顶,夫镡不会抛下任一同袍,他们会来救援。切开伤员的血管,把他吊到树上,让他哀嚎,让夫镡能听到;在中央菜市场堆起京观,让夫镡能看到,我们就是猎人,静等前来救援友伴的狼群,逐一杀死援兵——”雪堰最可怕的地方,在于他的冷静,他根本不在乎什么在天之灵的恫吓,他的杀戮从来不疯狂,而是有系统、有步骤的过度残杀。
  每个巷口都堆起街垒,海塘龙牙拖上陆地,阻止夫镡的新式战车。当夫镡看到熊熊燃烧的诸暨,犹如被严冬的参星坠落击中,他必须攻破自己的都市,去营救臣民苍生——父母为庆祝孩子出生,在房前屋后种植桑林梓树,伴随孩子茁壮成人,那些孩子今天都将血流在了树木扎根的大地上。
  夫镡问:谁是将领?
  间谍回答:雪堰。
  夫镡拔出匕首铰掉了长发。
  雪堰深知他人数众多但战斗力极差,务求让夫镡闻风丧胆,无力再战。但这是吴越争霸的前夜,伍子胥与孙武还未扬名的公元五八七年,人们在默默忍耐战国到来前的密集雷暴。知道一场战争不再足以改变一个国家,人们将在攻城野战的拉锯战中喘息,习惯于向无边无际的疆域、去向滔天巨浪、张牙舞爪的衣冠禽兽报仇雪恨。
  会稽山的灰焰飞散,炙烤着横卧的海妖,它们难忍鳞片干裂的蚀心之痛。张开一张张血盆大口,狞笑着渡海而去,去吞吃大地献祭的亡灵。菅川主摘下面具,“你所见的海市蜃楼,就是虚浮于蜗牛触角之上,一份野心与暴力的遗产、一部自相残杀的越国长卷。”
  御儿碎为齑粉,雪堰意气消沉,武原随波逐流,但流血漂橹的战国即将到来——为部族争雄,雪堰会毕其功于一役,我不会;为绝地反击,乌滴子会献身一搏,我不会;为开创新秩序,夫镡不惧粉碎敌我,我也不会;存在必然中的偶然,换另一个人,历史就全然改变,如地震撕裂河道。然而,雪堰没有成为越王,夫镡也没有成为越王……直到久别的继承人很老很老,当吴王阖闾与兵圣孙武、水仙伍子胥这些名字足以烧焦青史的人奔袭千里征讨楚国,那个越国人才领军攻入吴国都城,自命为越王,他的名号,叫允常。
  仲雪不可能知道这一个王号,他睡着了……他从没来过越国,父亲不许他来,兄长不支付旅费,他与阿堪的相遇,疼痛的牙、万重鲸波、麋鹿慵懒伏卧的树荫,不过是一瞬间的梦,他依然十四岁,在月如吴钩的同一个夜晚醒来。仲雪心脏被梦凿穿,刺痛无比,他大口呼吸。不知道睡着了多久,海角空无一人,可能误过了班船……他误过了班船。
  疠风子也不见了,菅川主说“看来药司把他们全接走了。”没了疠风子,就不是一月一班船的问题,而是愚人船永不再来。海湾三十里长,加上礁石和暗流,入水两刻钟就会冻死。仲雪必须要突破某些东西,才能回到大陆,去解救阿堪……
  菅川主轻松地问,“要带空心菜路上吃吗?”
  “我希望我是空心菜。”仲雪在严酷的竞争中长大,要么一往无前,要么一命呜呼。假如他溺毙,其他人还会一如既往地渡海而来,他跃入海中。夏天他和阿堪去句乘山,浑浊的江水每时每刻在上涨,一把把暴雨的利剑戳透船体,他就像握着一根胡子在划船……嘈杂的海浪变成雷鸣,洋流上下扭动如绸带,仲雪正在快速地淹死。幻觉让他以为是在海怪咆哮的胃里游泳,又假想整个大洋与星图正倒扣到头顶,群星俯瞰他横渡海峡。他将北辰星视作航标,比拟为阿堪的命运之星,只要它不熄灭,他就必须回到阿堪身边。
第三集 秋之篇·鹿鸣 第十四节 梦七夜
  壮举无从达成,在洋流把他抛回岛上之前,班船捞上了仲雪。得救时见到谁都很眼熟,他湿淋淋地拥抱那位黑衣药司,后者确实有一双狂乱的亮眼睛。
  “你真是瞎眼小鸡天照应,”药司开玩笑,他来接疠风子去大禹陵,“前护法死后三年,神巫将传授神通给新一代护法——我还要接一些磨粉的瞎子,好让瘸子、哑子、癞痢、傻子和疠风子都请你用魔法治治怪病。”
  “如果我是鹿妖,第一想见的是母亲。”
  七个昼夜往返会稽山,奔波于牛宿与女宿俯瞰的沃野,躯体也变得透明,岩石、水流、晨星填充其中……仲雪再次回到大越山区!就像护林员回到焚毁的山林,不,青山依旧,焦灼的是仲雪的心。摧毁的木客庙远近点起一堆堆夜火,是家人在烧死难者的衣物……他去见寤生的母亲,毫不惊讶地看到那是一个极瘦弱的女人,她和长子把亡人衣裳装进竹篓,龟缩在瀑布边烧掉,她承受“鹿妖”的熇蒸,成为不光彩的受难者,这是最难熬的时刻。整理一个死去孩子的衣服,他爬树勾破的衣袖,还有他为她采摘的雏菊,往日一幕幕顺着每朵干花扬起飞灰。仲雪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阿堪的雨天,倒挂眉小孩怯怯问“能给我弟弟取个名吗?”仲雪成为越人的年份就和雨天出生的婴儿一样大,现在那个婴儿已经死了。
  母亲身边还跟着三条腿的小牙獐,那也是一头眼泪汪汪的小动物。
  “夫人。”仲雪呼喊不幸的母亲,从来没人称她为夫人,她毫无反应,为兄弟和继父烧衣裳的阿眉诧异地瞪住全越国的不速之客,穿着疠风子的麻布外套。“我会为你们找到真凶。”仲雪递出那支鹿角,“阿堪在哪里?”他的声音是那么微弱与可笑,刚脱离喉咙就消了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