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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节

  “狸首把阿堪关起来了。”
  “我知道狸首把他关起来了,关在哪里?”
  女人惊恐地扯起长子要逃。“只有狸首知道。”阿眉挠长手接过鹿角,就像捏着滴血的凶器。一只栖息树端的夜枭,头顶翘起豹耳形状的羽毛,金色双眸俯瞰仲雪和母子。目光中没有谴责意味,只像一次觐见时被介绍给一个无名小卒,略感新奇又居高临下……忽而它被狗吠声惊动,“吴国佬来勿来咚!”叫嚣声迫近,会稽山以东的人们很多年没有走过头颅铺成的巷道了,父兄的骨肉因仲雪而垒砌,神庙因仲雪被推倒,他们还没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狸首派盾甲兵把行宫里的伤员赶去了斋戒台,说他们遭到大斋宫和千林的怨灵诅咒,先要净化才能参加秋祭,”阿眉奋力挣脱母亲阻拦的臂膀,说得又急切又不忿,“狸首还推倒神庙,为了找大护法的钥匙……”
  “那又不是调兵的虎符。”
  “有了钥匙就能从前代大护法封印的祭坛里放出九个黑妖星,就能当上新护法。”平民就像八岁小孩,坚信宝物的神奇戏码。
  烈犬挣脱狗链,扑向断崖,仲雪能看到它们疾驰时油亮的皮毛波浪,“他们竟然放出我的猎狗来追捕我。”心寒的敌意,但不是感慨时刻,他跑过因捕鲸训练而稔熟的小道,摆荡长藤跃过山泉……“吴国佬往东面去了!”阿眉把鹿角掷下瀑布,领着甲兵和耕夫混杂的人群跑向另一条山道。
  稷山,神巫的斋戒台。
  中空的大山洞划分为卧室、厨房、游戏室,曾长期充当巫师学徒的教室……充溢着清晨的薄雾,以及长夜无眠的酸臭气。很多外乡人也来参加秋祭,在夏履桥下沦为异乡之鬼,无人认领的伤员在此疗伤。土灶前,他的“庖厨总管”红汀正用大木棒搅拌石锅煮菜泡饭,一看到仲雪,眼泪就落进了饭汤,“您走了六天,只有向神发誓诅咒您、朝木客神主吐痰的人才算受难者,能接去大禹陵疗伤,大部分人一边在手心画圈违誓一边吐痰,先被放走了;余下人关在这里……饭菜药汤先送兵爷吃,又不许上山采药,晚上几个特别坏的兵痞就揍人取乐。”忠于仲雪的人都被禁足,只有小孩还在无忧无虑地拍手做游戏……仲雪走进洞口。
  “你怎么回来的?”尹豹良敞着怀问,他在此看守病患。
  “游回来的。”
  “没人能活着游回来。”
  “阿堪在哪里?”
  “阿堪是黑巫师,他看你快当大护法,担心地位不保,所以想攫取高深法力……”
  “狸首告诉你这故事?他说的从没首尾对应的。”仲雪顶撞尹豹良后退。
  “鹿妖怎么进来的?!”一名年轻什长背着竹篓刚采购回来,篓里茭白滚落满地,就挺剑上前,百夫长给他一个少安毋躁的眼神,“阿堪和元绪串通,往夏履桥乱射,并故意受伤,”什长额冒虚汗地喊,“元绪是邪神的侍童,会召唤忘海的鱼怪……她为邪神来向会稽山报仇!”
  “你相信这坨烂溏鸡粪?元绪、元绪地叫,是你眼热她漂亮吧!”一个女孩一瘸一瘸地敲木拐,那什长连胡须绒毛都涨得通红,一腿横扫木拐,“见鬼!总之狸首已派出盾甲兵,很快把元绪她们都抓回来。”
  “狸首宁愿腾空行宫放牛,把你们这帮病鬼和我们关在一起,”女孩跌倒在地,仍厉害地指责:“你就算每晚揍我们又有什么用?狸首想叫你们和我们都生病烂死!”
  仲雪走进臭烘烘的洞穴,尹豹良没有阻拦,殳棒成捆支在地上。秋露渐浓,病重士兵仍躺在凉席上,咳嗽、发烧,等待洞顶落下蝙蝠粪施行神迹。一千盾甲兵的构成,是以十名百夫长为圆心,其亲族子弟围绕,再招募同乡填充,最外围才是浮萍般的卖命汉。他们的吃穿度用除开会稽山拨付的,大部分靠百夫长自掏腰包。尹豹良一步步远离大禹陵,正是他的一步步失势,狸首有他的亲信条件,而这条件仲雪再谙熟不过:你必须出身高贵,你必须领地富饶,你才能养活一架庞大的战争绞肉机,你还必须对君主忠诚!“按血缘和富庶程度而不是勇猛智谋提拔军士,下达命令含糊不清,执行起来摇摆不定,你的剑甘愿为那人砍刺?”
  “我们病了,运气不好。”尹豹良平淡地说。
  “把参与追捕雪堰大夫和我的盾甲兵赶到鼠疫横行的句章港,如今又关进斋戒台,”仲雪看得出百夫长的犹豫,他的健康部下恐怕也被调拨给别人,“那人已抛弃你们。”
  “乱讲!”什长结结巴巴:“神抛弃的人,会包成黑灯笼一样塞进猪笼,扔到暗河!”
  从头到脚包黑布送入险峻的圣地,让凡人猜不出谁是谁,只有神知道他该死还是该活,阿堪也是这样的下场?
  “狸首一共抓了三人举行神判,”尹豹良朝暗流点点头,“这里的确扔下去一个。”
  溶洞暗河——
  仲雪脱掉麻布衣,尹豹良按住他,想说“不值得”,而后看到躺在地上的士兵们,莫不目光灼灼地盯住仲雪,盯住这个狂夫甘愿为他人性命冒险,百夫长松开了手。
  在激流中潜泳,犹如穴居蟹被水流抛上岩壁,攀援山腹中的另一座山……不知走了多久,钻过狭小通道,石壁内是一座更大的山洞。狭缝里投射进来一线月光,落在当中的圆形石台上,这就是最初的祭台。朽烂的神主木块、青锈斑斑的铜鼓、满是蛀洞的大纛,堆积在古祭台上,不光彩的过去,除此之外,空空如也。
  “野鬼坐神堂,正鬼撞门枋。”一句戏言在石室内回响。仲雪循声而望,在暗河奔涌向石缝、挣脱山陵桎梏的尽头,水雾缭绕中坐着那个神官……那个不堪重用、伶牙俐齿而贪吃的胖神官,他是大禹陵派去监控雪堰的,但显然作用很弱,“大夫玉体安否?”
  “大夫玉体安康,至少在我与他分手时。”
  “喔,那我对他来说也没用了。”胖子稀里哗啦地汲拉回祭台,脸膛和胸脯上全是刮痕血痂,“吭唷唷——”他仰头大叫,又静听回声逝去,“一个部族可以被灭亡,但宗室庙祭仍被保留,因为没有香火供奉,亡族者的祖先将流浪于天际沦落为饿鬼,降灾于征服者。所以,胜利者宗庙没有房顶,天地通途。而失败者的庙堂天地隔绝,坐在天庭吃柿饼的神灵听不清呼救与抱怨,失败者被勒令在山洞祭典先祖,胜利者也在山洞抛弃有灵力的令旗,这座亳庙还是越来越少人问津……”因为今天人们掠夺,就靠赤裸裸的贪婪,而不必假借神的名义了。
  “大夫和象奴依次离开后,狸首就攻陷了屏坞,东山老虎要吃人。西山老虎要拖人,我夹在会稽山和屏坞之间,夹板气也受到头了,”神官一副随遇而安的样子,反而同情仲雪,“你没选择什么立场也被扔进来,我甚至没在战地见过你的鸦旗。”
  “什么鸦旗?”
  “这个。”他拎起令旗披上手臂,像小鸟那样比划,“出海,挂在桅杆尖做风向标;出战,就是战旗。”
  “那些罗平鸟。”仲雪沉吟,阿堪把图腾旗和神魔面具都收纳起来,却被海麒麟哄抢,装饰墓室,所有死去的令旗。月光气雾或聚或散为一阵氤氤氲氲,水声幻化为人声,重重旌旗又竖起,向西迤逦而行……奄国是北方的航海国家,他们被管仲击败,流浪南下。登陆后向西垦荒,在姑蔑已居住了几代人,正谋求建国,但楚国不期望一个新国家横在它与吴越之间。雪堰挽上全新的楚式弓箭和华丽仪仗出发,头上插满红叶,一路吟诵诗歌。姑蔑人精于园艺,枯寂的白沙庭院洒落几片红叶,犹如深秋的吻……图谋复国的贵族们在湖边神殿招待大禹神的来使,雪堰是属于那种赋予他人灵感的人,在晚宴上脱下少女的鞋子斟酒,一饮而尽,各酋长也欣然效仿。
  酒酣夜半,雪堰跃身而起,“奄人儿童在摆动的木条上练步,以习惯海浪晕船,必然不肯久居内陆,他们用美食优伶拖住我们,是想趁越君北上会盟、守备空虚攻入会稽山,鸠占鹊巢以图复国!君主却只派我们这些柔弱的人前来安抚,”他激励随从的怒气,“我们横穿整个越国来到最西的姑蔑,旅途劳累,只怕一身骨头要扔给吸血钉螺!”
  随从大惊,“危亡之地,是死是生全听行人!”[注:行人,春秋战国时对使者的称谓]
  “只能死地求生,”雪堰又鼓励说,“奄人轻敌暴躁,认为晚上就睡觉、下雨天无法射箭就不会有战事,是一群蠢货!”再许诺给同为丧国流亡的徐人,奄人争夺当地渔桑之利,与他们冲突日剧。越人与徐人结交多年,御儿君甚至有徐人血统,“你们尽可劫掠奄人后院。”
  大雨交加的深夜,复国首领被弓弦绞死在湖边神殿……逃出海外的那些人,成为海上鹿苑第一批住民;留下的人屈服了,从此姑蔑——南方最骁勇的力士,整整一代人为越国看家护院,充任保姆保镖和园林师……“这就是雪堰的崭露头角,”他是种种罪孽的末端,之前出于善意或无知,到他已成有意为之的恶行,“去年的战争,分散各地的奄人又复活了,背负一部欺骗、孤独、谋杀和贫穷史,成为夫镡的虎豹前驱,”胖神官交叉十指拍在胸前,仲雪知道他咏叹的是乌滴子的崛起,“一路碾碎我们这些老甲鱼。”
  “老甲鱼……?”
  “呃,你不知道?越人崇拜地火天风海,信仰万物有灵,但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服膺于会稽山神棍,”胖神官打了个饿过头的嗝,“传说无壬一出生便会说话,如鸟语般的‘咽喋咽喋’,意思是‘燕子来了’,‘燕子衔来稻谷养育越人,越人应用稻谷祭祀大禹,恢复越君世系’,无壬站在埋葬大禹的那块石头上自命为新一代越君,浓厚的蜃气与山雾纠结,几乎看不到自己的鼻尖,但这就是时代的震心了。他将子女分封各地,并派出亲弟弟无杜,作为第一位巡回巫师,为穷乡僻壤的野人仲裁、解决纠纷,从而把柔软的触手伸进顽固酋长所忽略的小缝小隙,每年秋天众多巫师回到大禹陵,享受大鱼大肉的犒劳,交流各自所见:风习、怪谈、甚至是降妖法宝,一起镇灭妖魔,这就是秋祭的起源……他们还是做了不少好事:治疗病人伤患,禁止食人陋俗,今天只剩双脚丈量不到的东海岛上,那帮野人还在吃头生子,说有利于父母和后继兄弟。无壬死后,他的长子无铎伫足山阴,号为‘大越’,以中兴之君参加楚吴越三国会盟,但楚人和吴人随之而来,拉拢大大小小的头人族长,部族之间为了渔场和桑田交战;战时巡回巫师也充当奸细与向导,缔结脆弱的联盟,被叫做‘滑头的老甲鱼’。”
  仲雪的确不知道一成和黑屏所指的老甲鱼是这个,追叙如海龟的蹼划过他的心田,游向真切的现实,“无铎就是小山阴君的父亲?”少年山阴君就是未来的越君,但权焰炽天的夫镡将烧焦每一株林中秀木。
  “……攻城掠野的巡回巫师们,”胖神官的思绪还飞行于那些曾被质朴的热情与向上的理想所丈量过的莽原海滨,“这些人身负污名,惧怕被追杀,隐姓埋名躲在乡下,在恐惧中慢慢变老……神巫却踩着他们的背壳,登上半神宝座。”
  “神巫,是越君的祖父辈。”
  吴王去齐也很老了,由太子寿梦执掌大事,太子落座第一件事就是向越国索要加倍贡赋。以越国御儿滋扰吴国南疆的借口,但不知写信给谁好,那些用竹简、口述承载的斥责与敲诈堆积门外,神巫根本没看……卷耳大夫的越国地图作为战利品就悬挂在笠泽大夫的作战室内,临摹复写,原件呈送王太子;东宫信使一舟前来,在寝宫揪住还未起床的神巫,打老人耳光,要他签署城下之盟,没人能从那个狭小的石室里救出神巫——大禹陵是没有天顶的敞开式陵园,摆放鲸鱼骨架的回廊所连接的建筑群,严格说是神巫的办公与生活场所。神巫是半神,睡着时和他所祀奉的历代神主一样,就是神灵……海水涨潮,雪堰像海妖一样游过暗道进入寝宫,因为大禹陵海塘是他建造的。当年小枝夫人带来的花苗侵掠园圃,木芙蓉寂然酝酿花苞。他从祭台下取出妻子多年前藏起的漆匣,里边是一副弓箭和一套箭衣,他穿上白色箭衣。一口咬起窄窄的夔龙纹束带,一手将带子绕过后背,行云流水地束起衣袖,一箭射伤系赤帻的吴国信使——他是貙人,还残存着半人半虎的神话血统,剧痛之下化身老虎,窜上帏帐铜架啸叫。
  雪堰对吴国使臣说,“由我赎买卷耳大夫的过错。”
  ——我的大祝席位是买来的。这张大祝坐席的价值,是全额的战争赔款。
  “名义上,神巫接下御儿的烂摊,暗地里,吞下苦果的是雪堰。”所有脏事都是雪堰做的。“我原本痛恨雪堰,也痛恨被雪堰降服的自己,但坐在激流中三天三夜。望着石缝外的海塘,碧波拍打如白马,我想通了——个人太弱小了,必须依附一个首领,由他将所有人的气力绞成一股绳。指向同一方向,才能获得比单个人简单叠加更强大的力量,这就是再强也必须妥协的忠诚所在。我为雪堰祈祷,希望能减轻他的罪孽。”
  “你看到石缝外就是自由,却呆在这里三天三夜?”臭死人的蝙蝠洞,直通入海的神殿,足以让人嗅觉休克。
  “我是虔诚的越人,这更是三十年来最诚挚的斋戒,只有我和这些死去的神灵……”
  “你这个大话精,是你太胖,钻不过石缝!”像蝾螈越长越大,堵在了山涧中。饿松了的胖子嗷嗷叫着被仲雪推过石缝,屁股上又新添划痕,他们结起战旗充当爬索。顺瀑布而下,半道坠落海面,犹如盲鱼在阳光下眩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