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婴儿河
白河静悄悄地流淌着,它安静的水面上没有一丝波澜,蜿蜒曲折地穿过群山,最后流入长江。
四周十分安静,沐华把船划到中央,熟练地把渔网抛洒出去。
渔网在水里慢慢沉了下去,过了一阵子,沐华把网收上来,里头跳着几尾草鱼。
他把鱼放到船舱里,再次抛出网,望着闪光的河面,不由叹了一口气。
最近这阵子,白河里的鱼越来越少了,以往一网下去,满网里都是银光闪闪,这一年来,一网能打到10条鱼已经算是幸运了。
渐渐地到了黄昏,他靠上岸,把渔网挂在岸边的架子上,自己提着打上来的12条鱼回家了。
家里早已冒起了炊烟,母亲在灶屋里忙碌着,父亲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抽着烟斗。
“嫂子呢?”他问。
父亲用烟斗朝里屋指了指。
走进去一看,嫂子还是半躺在床上,手里抱着孩子。
孩子的眼睛紧闭着,青紫色的面孔在暮色中看来有几分狰狞。
他似乎闻到一股淡淡的腥味——也许孩子已经开始腐烂了?
他把灯打开,嫂子的眼皮抬了抬。
“嫂子,把孩子放下吧。”他小声说。
“我再抱抱他。”嫂子机械地说。
沐华在屋子里站了片刻,便转身出门,挑出一条最大的鱼,放在水沟边剖开肚子,去掉鳞片。
父亲还在张望着家门前的那条路,他的大儿子沐杰已经接到电话,这个时候应该快到家了。
暮色如黑烟般弥漫开来,屋里屋外沉入黑暗之中,灶屋里的灯亮了,依旧没人说话,寂静像磨盘压在屋檐上。
沐杰的影子慢慢从暮色中凸显出来,他站在父亲面前,浑身笼罩着烟斗里喷出来的青烟。
“爹。”他喊了一声。
“回来了?”沐世雄把烟头在台阶上磕了磕,“回来了就快点动手吧。”
沐杰点了点头,进灶屋和娘打了声招呼,便走进自己房里。
老婆华英怀里抱着的孩子已经停止了呼吸,发出了异味。他凑近看了看,是个胖乎乎的壮实儿子,额头正中一粒漂亮的朱砂痣。一出生就死了,和别的孕妇一样,他们的儿子也没有逃过出生就死的厄运。他伸出手,华英把胳膊朝后缩了缩,他手上加了点劲,把孩子夺了过来。
“走吧。”他说。
华英沉重地呼吸一阵,穿好衣服下了床。
沐世雄和沐华已经准备好了,站在门口等着他俩。
四个人轮流抱着死去的孩子,慢慢朝河边走去。
白河水在月色下脉脉流淌着。在这条长河之下,不知道有多少婴儿的亡魂。
沐杰把孩子放到河边的沙滩上,慢慢剥去他身上的衣服。孩子赤条条地展现在月光下,像一尾壮大的银鱼。
三个男人站到水里,隔几步站一个,最远的沐杰,水已经齐到了他的胸膛。
华英在岸上把孩子抱起来,亲了几下,又放到脸上贴了好一阵子,这才把孩子递给沐世雄。
沐世雄把孩子递给沐华,沐华又把他递给了沐杰。
沐杰轻轻接过儿子。
死去的孩子已经僵硬了,变得异常沉重。他把身子弯下,双臂伸展,将孩子浸入水中。
月光照得水面如此明亮。
远处,白河水底闪着银白的光。
“去吧,水里有很多小朋友陪你。”他慢慢松开手,轻轻朝前推了推,孩子的身体往前轻轻一送,便顺着水划到了更深的地方。
孩子就这样消失了,他再也看不见他,月光无法穿透水面。
沐杰惆怅地瞪大眼睛望着,却只能看到亮闪闪的河水。
5年来,他亲眼看到无数的婴儿沉入水底,今天终于轮到了自己。
他竭力想回忆起5年前的白河,但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在他脑子里,只有眼前这条白河——雪白的河床在水底下闪光,仿佛从千古以来一直如此。
但他确实知道,在5年以前,白河的河床不是白色的,那时候它还不叫白河。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不过他已经不记得了。他只记得,那时候村里每年都会生出很多孩子,河里的鱼总也打不完。
但后来就变了。
自从5年前第一户人家生出了死婴儿,此后,村子里就再也没有生出过活着的孩子。所有的孩子在肚子里的时候都很健康,做各种检查都没毛病,甚至在临产前,还能听到强健有力的胎音。但一生出来就是死的,脸色青紫,嘴唇灰白,医生说是缺氧,可谁都知道这不是那么回事。
依照千百年来的习俗,未满周岁的婴儿不宜入土,所有的孩子都抛入了这条河。
连续不断地有刚出生的死婴抛入这条河。
随着死婴的抛入,白河的河床慢慢就变成了白色,白得像雪。
白河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被称作白河的,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做“婴儿河”。
持续的死亡无法抵挡生育的欲望,人们仍旧不断地繁殖,但没有一例成活,即使他们搬到外地,即使他们不再和本地的人通婚,也无法改变婴儿持续死亡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