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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节

  他赶过去打开门,迎进来一位中年文士。那人青衣幞头,步履略微有些蹒跚,似乎腿脚不太方便,见到崔淼便说:“崔郎中也在?今天外面太乱,我怕挤,只好走后门了。”
  崔淼搀着他坐到廊檐下,笑道:“我也是嫌乱,今天一直躲在药铺里没出去,不想刚巧遇上先生。”
  裴玄静听得又是一愣,他有什么必要撒这个谎呢?况且还当着自己的面。
  中年文士也发现了裴玄静,正在面露狐疑,崔淼立即说:“那位娘子是来买药的,独缺一味药材,伙计赶去城外采买了。现在外面太乱,便请她在院中等候。”说着还向裴玄静丢了个眼神过去,示意她少安毋躁。
  文士又问:“宋掌柜呢?”
  “咳,今天伙计们都看杀人去了,掌柜的现在前堂忙得焦头烂额。”
  这位崔郎中说起谎来还真不用打草稿,连裴玄静都快信以为真了。
  与此同时,裴玄静的好奇心也被勾起来了。她所认识的崔淼尽管彬彬有礼,但又总在不经意中流露出愤世嫉俗,说话也时常夹枪带棒,绝对不是个容易对付的角色。可是此刻你看他,面对中年文士时毕恭毕敬的样子,简直像换了个人。
  而且他的尊敬和关切是多么自然,看得出发自肺腑。服侍中年文士坐好后,崔淼便单膝跪在文士身边,小心地按揉着他的腿,“先生觉得怎样?”
  中年文士皱了皱眉,并没说什么。
  裴玄静在旁边冷眼看过去,但觉此人形容憔悴,清癯的面孔上满是化不开的郁结,举止中却自有一种冷峻孤傲的风骨。
  因为他不回答,崔淼便说:“先生这是风湿,不仅要静养,还须善加调理,此外……”笑了笑,才倍加小心地说,“此外最要紧的就是放宽心情,情志不遂,乃此病大忌。”
  中年文士也笑了,反问:“你觉得我情志不遂?”语气自嘲中饱含伤郁,听得裴玄静心头一酸。
  “哪里,是我瞎说的。”崔淼在此人面前简直谦卑到了极点,又从旁边取过一个大包袱来,“正好,宋掌柜把您的药都备好了,今天您就顺便带回去。一共二十天的份量,吃完了您再过来,我重新给您把脉调方子。”
  又是“正好”。裴玄静心想,今天崔淼一个人就把全长安的“正好”用光了。
  “二十天的量?”那文士局促起来,“我的钱大概不够买这么多药……”
  “掌柜说了多少遍不收您的钱,您怎么还这样?”
  文士苦笑道:“是,宋掌柜好意,允我打欠条,只是这么一味地打下去,却不知何时能够了账……”
  崔淼把包袱往文士怀里塞去,“宋清药铺从开张之日起收下的欠条,何止成千上万。每年年终必将未兑现的欠条付之一炬。尽管如此,掌柜的不仅没有破产,药铺还越开越兴旺,先生您就不必为他操心啦!”
  中年文士慨然道:“宋清掌柜身为商贾,却能够做到不唯利是图。与他相比,那些在朝廷、官府中以士大夫自居的人,反倒显得浑身的市侩味道。”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方叠好的纸,“烦请崔郎中交给宋掌柜吧,他太忙我就不去打搅了。”
  崔淼说:“先生真的不用再打欠条了。”
  “不是欠条,是在下给宋掌柜作的一篇小文,麻烦崔郎中转交,替我谢谢他。”说话间,中年文士的眉宇中展露出骄傲的神采,顿时让裴玄静发现,他原来是个多么潇洒的男子啊。
  崔淼一直将中年文士搀扶到门外,文士道了谢,才沿着小巷踟蹰而去了。
  裴玄静方上前问:“他似乎行走不便,你怎么不多送一程?”
  “先生不愿意让人看见。”
  懂了。裴玄静想,刚才崔淼说了那么一大堆的“正好”,也无非为了让中年文士不要感到困窘。
  “这人到底是谁呀?”
  “你猜猜。娘子不是神探吗?”
  裴玄静一时还真没有什么头绪。
  崔淼笑道:“我可以提示娘子。不过要念首诗,还望娘子许可。”
  “你想念就念,怎要我的许可?”
  “娘子不是说过,在下不配念某人的诗嘛。”
  从崔淼的脸上也看不出究竟是真是假,裴玄静恨恨地道:“恕你无罪,念吧!”
  “野粉椒壁黄,湿萤满梁殿。台城应教人,秋衾梦铜辇。吴霜点归鬓,身与塘蒲晚。脉脉辞金鱼,羁臣守迍贱。”
  竟是李长吉的《还自会稽歌》!
  该诗写梁代庾肩吾的前事,描述他在侯景之乱后逃往会稽的途中,思念太子萧纲,哀叹自己作为曾经的东宫官员,而今却流离失所的悲苦命运。然而诗人借古寓今,真正想唏嘘感叹的,是那些在永贞革新失败后遭到贬斥、壮志未酬的人们。因为革新的中坚人物王叔文恰好也是会稽人。
  “难道这位先生是……”裴玄静还在迟疑。
  崔淼却道:“南方有柳星南方有柳星:柳星,是二十八宿中南方朱雀七宿的第三星。人们便用柳星来指被贬到南方的柳宗元。柳宗元,字子厚,河东人,又称“河东先生”,以诗文闻名于世,曾积极参与唐顺宗主导的“永贞革新”,革新失败后遭贬谪至岭南的永州和柳州。”
  “真的是柳子厚!”
  “别叫得那么大声啊,金吾卫都让你给召来了。”崔淼直摇头。
  裴玄静激动难抑,“天哪,我今天见到了河东先生!”
  她完全忘记了,这些天她见过的大人物中有宰相、权宦,甚至包括皇帝,但没有一个人令她像现在这样既雀跃又遗憾。她埋怨崔淼:“你不早说。”
  崔淼忍俊不禁,“我早说了你想怎样?不是要吃了河东先生吧?”
  “才不是呢!”裴玄静说,“我想当面告诉他,他的每一篇文字,只要能找到的我都读过好多遍了。他的思想每次都能给我惊喜,他的风骨令我钦佩,他的遭遇更令我……哎呀,就算什么都不说,能近一些看他也是好的。”
  崔淼说:“裴大娘子,你没事吧。我还从来没见过你这么激动呢。”
  裴玄静低头不语了。其实她心里也明白,崔淼之所以没有替她介绍柳宗元,应当是考虑到先生自己的意愿,他肯定不希望让别人看见自己的病容。
  她喃喃地说:“崔郎中,先生怎么看起来这么苍老憔悴,我记得他应该刚过不惑之年。他的身体怎么了,他的病要紧吗?”
  “唉,心病是最难治的。柳子厚远不如他的老朋友刘梦得想得开。”
  “可是河东先生怎么会在长安呢?”
  “梦得先生也在。他们是被皇帝召回来的,正在等待朝廷重新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