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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3

塔德和瓦尔在一起了。她过去和格兰特从未如此亲密。有人窃笑,有人私语,但瓦尔完全不在乎。她并非没有察觉,她是个果断又敏锐的女人,听得出人们评论她和塔德时的语气。无论人们如何指责她老牛吃嫩草,或者说她降低了择偶的智力标准——认识塔德的人都认为他是个傻瓜。总之,他们觉得,她和他牵扯在一起就是自降身份。

可瓦尔真的爱上塔德了,不仅是因为他爱慕她,还因为他有很强的是非观和高尚的品行。此外,尽管她不赞同他的许多看法,但她欣赏他试图超越狭隘的自我,去探索更广阔的世界。

那年夏天,大家都很快乐。大多数人参加了夏季课程,学习语言或参加研讨班。伊索和凯拉在读但丁的诗,米拉在读斯宾塞的书,瓦尔在做统计学相关的研究——很枯燥,却是取得学位所必需的。本在整理他的第三箱笔记。

每天,大家都会聚在一起吃午饭。克拉丽莎常常和她们混在一起,她正在读福克纳的小说。这期间也有其他人来来去去。可是在这个夏天,这些女人真正地融为了一个集体。

政治活动仍在其他地方继续:大部分学生和教员都去参加了,那些运动在纽约、波士顿和芝加哥的地下室、阁楼中进行着。那年夏天,陆续走进霍尤克中心的人们闻到了大麻烟的香味。那是逃亡者和流浪者的时代。有的人看上去很年轻,有的人过中年,可他们脸上都有某种恒定的东西,仿佛时间为他们停了下来,好像他们生活在一个永恒的当下里,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时不时会看到有人倚在哈佛园靠马萨街一边的围墙下,或库普商店前面,或霍尤克中心附近的墙边。他们眼神木然、满怀敌意——也或许这两种情绪是一回事。

女人们的生活刺激、火热而放松。她们的工作很有趣,她们聚在一起很开心,又因为是夏天,她们觉得有权放自己几天假,于是,她们偶尔会一起开车去海边。研究生的生活似乎很轻松,但其实她们大多数人比别人更努力。由于她们的工作是自己选择、自己控制的,所以她们不必像公司员工一样,趁着十五分钟休息时间靠冷饮或零食放松。她们可以省下休息时间长时间地工作,然后每隔八到十天,给自己放一整天假。至少在夏天是这样的。

伊索的公寓离哈佛广场最近,傍晚她们会去伊索家拿一些苏打水或酒。那里总有客人在。伊索露面了。她穿着白色短裤、白色紧身运动衫。随着她的肤色变深,发色显得越来越浅,雀斑也更明显了,她看起来越来越像美国女孩。大家围坐在一起,谈论着从没在别处谈论过的事,玩着不是游戏的游戏。

“克拉丽莎,你小时候喜欢玩什么游戏?”

“跳房子、跳绳和山地之王。在开始踢足球之前,我特别喜欢山地之王。但足球一直是我的最爱。”

“你呢,米拉?”

“你问我吗?‘记忆’——一种纸牌游戏,以及‘学校’——我总是扮演老师,还有‘大富翁’。”

她们一边说,一边笑自己,时不时相互取笑。伊索喜欢的游戏是垒球;凯拉喜欢赛马、贴标签和养热带鱼;瓦尔不喜欢游戏,但喜欢在后院搭东方帐篷、躺在垫子上吃午餐、喝自制的薄荷柠檬水,读书或者写作。

在特别的日子,她们会开车去海边,有时候塔德或本也会一起去——哈利和杜克从不和她们一起去。她们要么去格洛斯特海滩,要么去克兰海滩。她们游泳、看书、打牌;有时候她们还会带上鸡肉、沙拉、啤酒和鸡蛋,在沙滩上享用。这样的日子对她们来说,简直幸福极了:一辆车就是她们的奢侈品,远离城市的一天就是皇家贵族般的享受。

偶尔,米拉和本也会单独外出。他们会去瓦尔登湖,手牵着手,沿着湖边散步,或是违禁下水,在他们的“私人小溪谷”里游泳——那是个从沙滩看不见的地方。他们看着梭罗故居烟囱的残骸,试着想象一百年前这里的情景。他们去了康科德、列克星敦、塞勒姆和普利茅斯,一路上,他们因彼此而兴奋,却又不完全沉湎于彼此。他们像这样分享一切,能享受到更多乐趣。

八月,大部分人都走了。伊索每年都会回一次加利福尼亚,今年也不例外;凯拉和哈利,克拉丽莎和杜克都回家看望父母去了。克丽丝从她父亲那儿回来后,又跟着瓦尔和塔德去了瓦尔在科德角租的房子,米拉和本也受邀去住了一阵子。

他们玩得很开心。他们骑自行车、在海湾平静的水域里游泳,他们开车冲进海浪,在海里翻滚、冲浪。晚上,他们依偎在一起,谈笑、喝酒、摔跤、打牌。他们去一座小房子里玩,塔德和本在屋外用烧烤架烤肉,瓦尔、米拉和克丽丝在一起做土豆沙拉和凉拌卷心菜。那房子在一条漂亮的街上,街边绿树成荫。晚上,他们就坐在门外,空空的纸盘被露水浸湿。他们听着沙沙虫鸣,看着天空渐渐变成薰衣草紫,嗅着夏夜干净的空气,悠闲地低声聊天。在习惯了剑桥的喧嚣之后,这样的生活仿佛就像是在天堂,至少在蚊子到来之前是这样。这时他们就回屋里去,开始喝酒、聊天。

米拉和本留了两天之后,觉得该告辞了,可瓦尔嚷嚷道:“为什么?”于是他们又多留了两天。他们凑钱买了食物和烈酒。到了第四天,他们感到总是吃别人的、喝别人的太不好意思,执意要走。“我们真得走了。”一晚,当他们在地上围坐一圈打牌时,米拉说。

“听我说,房东今天给我打电话了。他说原定八月底要租住这里的房客来不了了,当然,房东扣了他们的押金。他问我是否愿意低价租下这里直到八月底。我付不起那么多钱,但你们可以租下呀,这样我们就可以时不时来找你们玩了,”她咧嘴笑着,看着他们,“这样你们也不会孤单。”

米拉开怀一笑,伸手拉住瓦尔的手臂。

“没有你们在旁边感觉完全不一样了。”她充满爱意地看着她的朋友。四天虽短,但大家共同生活是非常美妙的经历。可她的两个孩子会在八月的最后两周来看她。她不可能……

“太好了!”本兴奋地说,“多少钱?我们还可以凑出两百元。”

“妈,”克丽丝低声嗔怪道,“我们下周还要去买上大学穿的衣服呢。”

“会去的,会去的,”瓦尔抚摸着克丽丝的头发说,“买一条牛仔裤和三顶帽子能花多长时间呢。”

“还有靴子。”

米拉洗着牌。此时,他们正围坐一圈打牌。本在提出建议的时候一直看着米拉,可她依然低着头。他满心欢喜地提议,说要把那个地方租下来,本希望她笑着回应,她却只是盯着地面,洗着牌。

“你似乎不太感兴趣。”

“你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好吗?”她尖刻地说。

“这他妈的到底是怎么了?”他提高了嗓门。

“没什么,”她紧闭着嘴唇,“没事。”说完起身去了洗手间。本看着瓦尔。瓦尔耸耸肩。他们面面相觑。之前的欢乐变成了沉默。他们呷着饮料,冰块在杯子里撞得叮当响。

“她还玩吗?”

“等她决定吧。”

“好吧,我们等会儿。”

“还有谁要喝的吗?”瓦尔起身进了厨房,“塔德,还有奎宁水吗?”

“我怎么知道呢?不知道。”

“天哪,杜松子酒喝完了。”

“没有,瓦尔,我上次又买了些,”本大声说,“在水槽下面。”

“妈!还要一件夹克、一件蓝牛仔外套,还有毛衣,还有内衣。我可能还需要一套礼服。”

“真是的,你要礼服干什么用?”瓦尔在厨房里嚷道。

克丽丝抗议道:“妈,你问我,我问谁呢?大学里应该会有需要穿礼服的场合。”

瓦尔端着酒出来,对女儿灿烂地笑着。克丽丝看了她一眼,放松下来。她拍了拍母亲的手,说:“要一条长裙,很性感的那种。”

“还貂皮披肩呢。你真正需要的是家居服和睡袍。”

“用来干什么?”

“克丽丝,有些地方的传统就是睡觉时得穿点儿什么。”

“你穿吗?”

“我又没住宿舍……”

这时,本站起来,朝洗手间走去。她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瓦尔又说起话来。本进了洗手间,随手关上了门。瓦尔看了看塔德和克丽丝。

“我们打一盘三人纸牌吧?”

他们开始玩红心大战。最后,米拉和本从洗手间里出来了。米拉的脸又红又肿。本看起来有些激动,但一言不发。他们又重新坐下来。瓦尔试着和他们说话,他们回应了,彼此之间却没有看一眼,也没有说话。瓦尔把牌收了起来。

“米拉,我做错什么事了吗?我知道我可能有点儿多嘴。不过出什么事了?请你告诉我们。”

米拉紧咬着下唇,摇了摇头。“没有,”她颤声说,“不是谁的错。是我的问题。我想,人是怎么也摆脱不了过去的,是吗?”她站起身,有点儿哽咽,“我自己的苦,只有我自己明白。”她闷闷不乐地说,脸上带着酒精引出的浓浓的绝望。“我要出去走一走,一会儿就回来。”说着就离开了。

他们沉默不语,直到她的脚步声从石板路上消失。大家都转过头看着本。他摇了摇头,看看自己手中的酒杯,抬头望着大家,眼中有一丝泪光。

“她说我太迟钝了。”

“对什么?”

“对她对她儿子的感情。她说她决不会让我和孩子们住在同一间屋里。我问她,她是不是打算在孩子们来的时候把我赶走。她说,我可以找一天过去吃晚饭,只能这样。我说很感谢她能告诉我这些。我觉得我在她心目中很龌龊。她把我当什么了,色情狂之类的人吗?他们一个十六岁,一个十七岁了,未必不懂生活是怎么一回事,”他喝了一口酒,摇了摇头,像一条刚从雨中跑进来的狗,“她表现得好像以我为耻似的。”

“更可能是她自己感到羞愧。”瓦尔小声嘟囔着。

“她说得好像这是一件耻辱的事情——让你的孩子和情人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他抬头看了看瓦尔,又看了看克丽丝,然后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没有指责别人的意思,只是在说她而已。”他解释道。

“嗯,那确实是个问题,”瓦尔说,帮他摆脱窘境,“所有带着孩子的女人都会想很多。”

克丽丝凑到她跟前,托着下巴,躺在一地牌上:“你也想了很多吗,妈?”

“是啊。”

“我那时多大?”

“大概两岁吧。我和那个人认识是在和你爸离婚一年多以后……其实当时我有别的选择。我本可以和他一起去汽车旅馆,不必带他回家。”

“可你还是把他带回家了?”

瓦尔点点头,克丽丝笑着说:“从此以后,你就一直带他们回家了。”

本看着克丽丝。“那你有什么感受?”他又看看瓦尔,补充道,“希望这个问题没有冒犯到你。”

瓦尔摊开手说:“那得让克丽丝来说。”

克丽丝耸耸肩。“还好啊。我觉得如果妈不能带人回家就得去外面的话,我宁愿让她带人回来。就算她去当……那叫什么来着?我也无所谓。”她仰头问母亲。

“修女对吧?灰白头发的老太太,坐在家里给你织袜子,眼巴巴等你回来。”

“对了,”克丽丝笑着说,“Celibate[3]!把一生都贡献给我这个小主人。”

“你有没有想过,”瓦尔扮着鬼脸说,“如果我变成那样,你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呢?”

“那倒是,”克丽丝同意道,“莉萨的妈妈离婚了,她就是那样。这的确是种负担。话说回来,有时候不熟悉的人在身边走来走去,是挺讨厌的。我得确认关上了浴室的门;在屋里走动时还得穿戴整齐;有时想和妈说话,她却正和别人在一起。所以心烦的时候我就会狠狠摔门或者摔东西。但有时候,有别人在也挺好的,哪怕他是个蠢蛋,”她转头看塔德,眯了眯眼睛,塔德点了点她的鼻尖,“家里多一个人,感觉更像一个家。可如果我不喜欢那个人,就真的受不了……”

“可不是嘛!”瓦尔插嘴道,“有些人是被父母管束,我是被自家女儿管着!如果我带来的人她不喜欢,她就会表现得蛮横无理,让他待不下去。”

“可我的判断总是对的,不是吗?”克丽丝认真地问。

“那是根据你的标准。可你不理解我。有时候,我找不到符合我标准的人,可我真的太寂寞了,我想做爱,想找个人说说话——就像和我喜欢的女性朋友一样,我喜欢保持一定的平衡——于是我会带回来一个不怎么样的人。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是上天赐予你的礼物那样……”

“如今这些都是说说而已了,”塔德煞有介事地说,“你现在有我了。”

瓦尔惊讶地扭头看他。他热切地看着她,握住她的手。她任他握着,但转过身去,若有所思。

本皱了皱眉头:“我不知道该怎么做。米拉不停地哭着说,我们和她的孩子住在一起感觉会很恶心。她说了一遍又一遍。我问她,瓦尔和塔德住在一起,她会不会觉得恶心,她说那不一样,你离婚的时候克丽丝还小,而且她是个女孩,那不太一样——可她又冲口而出,说她刚知道你和格兰特在一起,而且他有时会在你家过夜时,她感到很震惊。”

“好吧,”瓦尔懒懒地说,“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她爱你。”

“你怎么知道?爱情就像黑板擦吗?不需要我的时候,她就把我一脚踢开?”

“那是另一回事。但我想,如果她对你的感情不深,也就不会这么难过了。你知道吗,她和她的儿子们关系并不亲近。或许正因为她太爱他们,才疏远了他们。她在意他们的感受,他们三人的关系本来就没那么亲近,再看到她和你在一起……你能理解的,对吧?”

“我想能吧。”

瓦尔坐直身体,两腿一盘,摆出一个打坐的姿势。她向本靠过去。她有些醉了,声音变得有点儿孩子气,每次喝醉酒,她都会这样:“本,我是认真的,你真应该听我的。”

他倾身过去,在她唇上轻轻吻了一下,说:“我在听。”

塔德的胳膊猛地一颤,头昂了起来。

“好——吧!”她说着坐回来,“谁要玩——”她环顾四周,开始清点人数,“一个,两个,三个……哦……哦!加上我四个!玩桥牌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