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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4

本的建议让米拉惊慌失措,她一度无法去想这件事,甚至有些恼怒——这揭开了她内心深处的某种秘密,而突然之间,她就被迫要去面对、去挖掘这个秘密。她朝海边走去。夜色温柔,蟋蟀在快乐地鸣唱。远离了霓虹闪烁的城市,夜空一片暗蓝,星星在空中闪烁。她问了自己一个又一个问题。是因为她的生活一直太安逸、太正统、太符合主流的道德规范,所以她才不曾被迫做过道德上的抉择,才没有陷入过如此无助的境地吗?她还记得,自己曾暗自批评人们将通奸行为看作道德犯罪。但她也记得当她发现布利斯和保罗真的有私情时,自己震惊的心情。那时,她告诉自己,令她难过的是阿黛尔被背叛——阿黛尔把布利斯当成自己最好的朋友。她提醒自己,玛莎和大卫在一起时,她就没有被吓到。但是,玛莎和乔治对彼此很坦诚,他们没有欺骗对方。

可她又欺骗了谁呢?她的儿子们知道她离婚了,他们去父亲家时也和他现任妻子住在一起。他们会明白的吧,如果她也……他们应该能理解!谁又能怪她呢?她难道就没有过自己生活的权利,没有享受生活、友谊和爱情的资格吗?

她走到了沙滩。海湾很平静,只在月色下泛着涟漪。沙滩上空无一人,只有几辆车停在边上,车里还有人。她僵硬地别过头,朝海水走去。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孩子们和本一起住——不,还不是,只是知道她和本的事,自己就会觉得难过。她左思右想,感到心中阵阵刺痛,可就是找不到答案。她走啊,走啊。过了一会儿,她感觉累了,想睡了,于是决定返回小屋,可她突然发现,她一走动就开始牙疼,于是把这怪到了本的身上。毕竟,这些年来她从未有过这种感觉,甚至不曾有过这样的问题。这些年来,她一直平静而快乐地生活,无须让牙医用探针检查她的痛处。他为什么就不能理解她的敏感呢?他一直坚持己见,逼迫她,如此迟钝。他怎么就不明白呢?

他这是在阻碍我的生活,她想。

她慢慢往回走。本在她心里的形象变得可怕起来。她再也不想见他了。一想到自己就要回到那座小屋,面对他,甚至和他同床共枕,她就感到痛苦不已。可那是不可避免的,因为只有三间卧室。也许她可以和克丽丝一起睡,或睡在客厅的沙发上。要和那个人并肩躺在同一张床上,真的感觉糟透了。

还有两天,她的儿子就要来了。他们只待两周。她很少见到他们,可他们是她的孩子。他们占用她的时间已经够少了。他为什么非得侵占那点儿时间呢,非要打扰呢,好像他是他们中的一员似的?

她停下脚步,满脸是泪。她试着回忆昨天的感受,那时她还全心全意地爱着本。她试着回忆他们第一次做爱的那个晚上。可都没有用。那些记忆就像发生在国外的新闻——都是遥远,但难以引人共鸣的事实。他这样做,他那样做;她感觉这样,她感觉那样。没错,她高潮了,那种感觉确实很好,可已经感觉如此遥远。而且,那天那个淫妇已经死了。那会在她记忆里留下永远的痛,因为那一切导致了今天这个局面,无可避免地走到了这个地步。她以前没有认清他的本质。他是一种不可忍受的压力。他像一片黑暗,妄图笼罩她的生活。

她的心伤痕累累。她痛苦地返回了小屋。灯还亮着,可大家都已经睡了。当她打开前门时,瓦尔跌跌撞撞地从卧室里出来,拉着身上松松垮垮的睡袍。

“你还好吧?”她睡意蒙眬地问。

米拉点点头。

“抱歉,我现在不能陪你说话了,我太累了。”瓦尔抱歉地说。

“没关系。”

“对了,虽是老话,但也不假——睡一觉起来,想法就不一样了。”

米拉僵硬地点点头。她不好意思问瓦尔克丽丝可不可以和她一起睡,更不好意思径直闯入克丽丝的房间。于是她在洗手间里换下衣服,穿上睡衣,悄悄钻进本的被窝里。她很安静、很小心,尽量不弄出动静。他躺在他的位置上,脸没有朝向她。她僵硬地躺在自己的位置上,也没有面对他。过了一会儿,她意识到,他根本没有睡着。他的呼吸声表明他还醒着。可是谢天谢地,他没有说话。她僵硬地躺着,尽力绷紧身体,避免触碰到他。又过了一会儿,他蜷起身子,呼吸渐渐深重。她苦涩地想,他竟然还能睡着,因为她压根睡不着。那晚,她辗转反侧。第二天早上,她觉得自己的体内仿佛中了毒似的,情绪完全掩饰不住。

一切并没有变好。米拉和本静静地收拾好行李,放在她的车上。和瓦尔、克丽丝和塔德告别后,他们一路默不作声地开回了波士顿。到了本的住处,他下车从后座拿出行李箱,在车子旁边站了一会儿,看着她移到驾驶座上。可她并没有看他一眼。她害怕她的脸会暴露出她的真实感受,会反映出她对这个侵略者的恨——对她来说,他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试图挤进她生活,试图控制她的人——对,就是这样,男人都一样,进入她的生活,然后改造她,最后让一切都带有他的痕迹。

她开车离开了。他并没有再打电话给她。孩子们到了,她试着表现出高兴的样子。她带他们去了瓦尔登湖、格洛斯特港和罗克波特镇。她木然地和他们一起走在两个月以来和本一起走过的路上、街道上。她带他们去了川菜馆,他们很喜欢:她带他们去意大利餐厅,除了意大利面,他们还点了别的东西。看来他们的口味比以前杂了一点儿。她木然地和他们说话,他们隔着很远地回答她。这一次,他们没带电视来,可在看他们无聊地度过了两个晚上后,她替他们租了一台。但他们并没有像上次那样看很久。她甚至看到他们时不时拿出一本书来看。

在他们和她待了一周之后,一天晚上,她坐在昏暗的客厅里,一边喝白兰地,一边抽烟。孩子们之前在房间里看电视——或者她以为是这样,因为克拉克无所事事般地走出来,坐在她对面,他没有说话,只是坐在那儿。米拉感到心里一暖,感激他和她分享孤独、沉默和黑暗。

“妈妈,谢谢你。”他突然说。

“谢我,为什么?”

“谢谢你带我们到处转。你本来有那么多事要忙,而且你之前已经去过那些地方,一定烦了。”

他看出了她消沉的情绪,并把它理解为厌烦。“我并没有烦。”她说。

“是吗?不管怎么说,谢谢你。”

这可不太妙。他已经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她要是不解释,他就会以为她是真的烦了,刚刚那么说只是出于礼貌。她不知该如何是好。“我也只能做这些了,”她很谨慎地说,“我没多少能为你们做的,你们的爸爸……”

“他从来不陪我们,”克拉克愤愤地打断了她,“我们整个夏天都在那里。他带我们去划过三次船,带着他妻子和一大群朋友。他甚至都不和我们说话。每当谈话涉及那种事的时候……唉,你明白的,他就让我们出去。”

“什么事?我不明白。”

“嗯……”

“你是说,他们开始谈论性的话题的时候?”

“不!根本不是的,妈妈,”他解释道,声音里充满了厌恶,“那些人从不讨论性。我是说——他们会说起谁离婚了,谁偷税了……这类的事情,你知道的,就是那些很现实的事情,”他最后总结道,“就是那些不是客套话的事情。”

“哦。”

他们一同沉默了。

克拉克又说:“总之,谢谢你,尤其是我们表现得不那么好——也就是显得不那么感兴趣的时候,你也不会怪我们。”

“至少你们这次表现得比上次好多了,”她讽刺地说,“这次你们至少表现出了一点儿活力。”

她想:他给了我一件武器,我就用上了。她在想为什么。她在想自己在表达什么意思。她意识到自己是在责备他,责备她的儿子。她怪他存在于这个世上,怪他这些年来给她带来那么多麻烦,却一点儿回报都没有,怪他需要换尿布,怪他半夜吵醒她,怪他把她困在了厨房、浴室和家里,怪他进入了她的生命,却并没有让她觉得这样的生活是值得的。那什么才是值得的呢?如果他成为毕加索或者罗斯福,就能报答她了吗?可他才十六岁,而且资质平平。总之,她把自己的不幸怪在自己的孩子身上。她必须得面对这一点:她觉得只能在他们和本之间做出选择,而她选择了他们,却为此永远不会原谅他们。

克拉克终于站了起来。她知道他要出去了。她得说点儿什么,可她脑子里一团乱。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克拉克。”

他朝她走近一步。她伸出手,他走上前握住她的手。

“谢谢你谢我。”

“没关系。”他慷慨地说。

“你愿意和我的朋友们一起吃晚饭吗?”她紧张地问。

他微微耸了耸肩:“当然了。”

“我会邀请他们来吃晚饭。我不知道谁还在镇上,可我会给他们打电话。我的朋友们特别好,克拉克——对了,你见过伊索的,他们都是很有趣的人。”她听到自己喃喃着说。

他们的手仍握在一起,他抬起头,放低胳膊,这样他们就像在慢慢地、温柔地握手。

“你以为我厌烦了,其实不是,”她的声音激动起来,“我只是非常不开心。”

他放开她的手。她的心脏停跳了一拍。他一定很讨厌听到她说自己不开心。他在她脚边坐下来,仰脸看着她。黑暗中,街灯照进来,正投在他年轻、清澈的脸庞上。他看着她,眼珠仿佛漆黑的墨。

他轻声问:“为什么?”

这时,诺米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走廊里的灯光映出他的轮廓。他走进屋,打开顶灯。就像他爸爸一样,她不禁想。

“要么进来,要么出去,”她听见自己用瓦尔那样的语调说,“但请你把灯关上!”

他把灯关了。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进来,诺米,我们在聊天。”

他走进来,坐在门边沙发的扶手上。

“在过去的一周,我之所以看起来很厌烦,是因为我不开心。我之所以不开心,是因为,”她顿了一下,试图找出原因,“我可能犯了个错误。”

他们什么也没说,但诺米从扶手上滑下来,坐到了沙发上。

“我交了一个男朋友。”她又停下了。

“然后呢?”诺米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他进入了变声期,声音开始变得低沉。

“我有一个情人,”她说,“他提出这两周我们四个人可以在科德角租一个小屋住在一起。为此,我非常难受。我感到很尴尬。我担心你们会怎么想。”

一阵浓重的沉默。她想,我只是把重担甩给了他们而已。

“你为什么会觉得尴尬?”最后,克拉克问。

“对啊,”诺米说,“有个爱你的人挺好的,我倒希望我能。”他的声音慢慢弱了下去。

我爱你们,她想对他们说,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她的心剧烈地跳动着。这就是问题所在。之所以要说谎,就是因为这个。妈妈爱你们,孩子,可那不是异性之间的爱,她不能和你们做爱,你们也不能和她做爱,那是违背伦理的。可是她知道,为了证明她的爱,她也不能和其他人做爱,你们也不要和别人做爱。最终,我们大家都幸福地生活在乐园里,一个没有性的乐园里。

“没错,他的确爱我。”她的声音拔高了,有点儿像孩子的声音,又带着些犹疑。

“他没有理由不爱你!”与她的声音相比,克拉克从黑暗中传出的声音似乎有些粗重,“你那么漂亮!”

“我不漂亮,克拉克……”

“在我看来,你是漂亮的!”他坚定地回答。

她听在心里,听出了他对她的爱和忠诚。她感觉自己之前就像裹在一层厚厚的泥壳里,坐在太阳下暴晒着,那壳子慢慢变硬,然后突然间,碎裂了一地。

“我也许应该给他打个电话。”

他们没说话,已经夜里十一点多了,毫无疑问,他们并不希望现在家里来人。可她突然就不再考虑他们是否介意了。他们希望她有个爱她的人,那他们就得接受她想要的,而她想要本。她激动地站起身来,那种激动从她的声音里透了出来:“我要给他打电话。他可能睡着了,也可能出去了,可我还是想打个电话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