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晚上,我们穿衣服时,伊芙连天气都懒得聊。
我的理性占了上风,我得主动坦白,多少说一点儿,于是言谈中我随便提到在市中心碰到廷克,和他喝了杯咖啡。
——喝杯咖啡,她同样随便地说。真不错。
她再不肯开口说话。
我试探着赞赏她的外套:一条黄色连衣裙,落后季节整整六个月。
——你真的喜欢?她问道。
——看起来不错。
——你有时间该试试尺码,也许可以穿它去喝咖啡。
我张开嘴,但不知该说什么,这时,一个姑娘闯进来。
——姑娘们,对不起打扰了,不过魅力王子来了,开战车来的。
在门口,伊芙最后看了一眼镜子。
——我还要一分钟,她说。
她回到卧室,脱下裙子,似乎我的赞赏让它过时了。窗外下着冷冷的小雨,像是在为她的冷淡辩护。我跟着她下楼,心想,好吧我们都来受罚。
公寓楼前面,廷克站在他那辆银白色的双人座奔驰一旁。如果住在马丁格尔夫人楼里的所有姑娘把一年的薪水都攒起来,都买不起一辆。
身高一米七五的弗兰·帕切利住在楼下大厅里,是从北泽西的城市学院辍学的,她像绅士看到美女那样吹了声口哨。我和伊芙走下楼梯。
廷克显然心情很好。他吻了吻伊芙的脸颊说:“你真漂亮。”当转向我时,他笑了,捏了捏我的手,没有吻我,也没有夸赞我,可伊芙一直在看着,可以说她才是被慢待的那个。
他打开后座车门。
——恐怕有点儿挤。
——我坐吧,我说。
——对你来说够大了,伊芙说。
廷克感到有点儿不对劲,他有点儿担心地看了看伊芙,把一只手放到车门上,另一只手像绅士一样招手让她上车,她似乎没注意到,只顾端详车子,从上到下地打量,不是以弗兰那种眼光,倒像个专业人士。
——我来开,她说,伸手要车钥匙。
廷克吃了一惊。
——你会开车吗?他问。
——我会开车吗?她像南方美女一样说道。嗨,我九岁就开我老爸的拖拉机啦。
她从廷克手里抢过钥匙,绕过车前。廷克钻进后排座位,还是有点儿不相信的样子,伊芙调整位子。
——老兄,去哪里?她插入钥匙,问道。
——52街。
伊芙打火,忽地一下拨到倒退挡,以每小时三十二公里的速度把车退出路边,嘎的一声打住。
——伊芙!廷克喊道。
她看了看他,同情地冲着他甜甜一笑,加大油门,呼啸着穿过17街。
很快,她恍如神灵附体的情形清晰地呈现在我们眼前。当她拐入第6街时,廷克差点夺过了方向盘,不过我们在车流中七拐八弯时,她开得如行云流水,加油、刹车不动声色,有如鲨鱼穿越水域,精确地计算每一个角度。于是我们靠后坐着,一声不吭,睁大双眼,就像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所控制。
我们转到52街,我才意识到他正带我们去21俱乐部。
在某种意义上,是伊芙逼他去的。不错,很不错,非常不错——他还能说什么呢?
伊芙向廷克炫耀我们还算常去的准俄罗斯风月场,希望给他留下深刻印象,而廷克则很可能是想带我们看上一眼他的纽约并被打动。不管伊芙心情如何,以我们看到的一切来说,他成功了。在餐馆前,豪华轿车空转时从排气管喷出旋转的烟,像是从瓶子里冒出的妖怪。一个戴大礼帽、穿着大衣的服务生上前打开车门,另一个打开餐馆门,露出前胸贴后背地挤在大厅里等候的曼哈顿人。
乍看之下,21俱乐部并不特别高档,阴暗的墙面上挂着带框画,像是随便从插图周刊上撕下来的,桌面磨损,银餐具笨重,和小餐馆或大学餐厅里的一样,不过顾客的确举止优雅,男士穿燕尾服,胸袋上插着崭新的手帕,女士着丝织服装,色调鲜艳,毛皮围巾上嵌有珍珠。
我们来到接外套的姑娘前,伊芙将肩膀微微转向廷克,廷克会意,像斗牛士甩掉大衣一样,把大衣从她身上脱下。
在餐馆里不端盘子的人中,伊芙是最年轻的,她打算充分利用这一点。她最后一分钟换上的衣服是一件低领红丝绸衣,为了这件衣服,她肯定卖掉了自己最好的胸罩,因为大雾天你在十五米开外也能看到她的胸部。她很小心,不用珠宝来破坏这一形象。她的一个红色小漆盒里有一对毕业典礼用过的钻石。平时她笑的时候,耳朵上闪烁微光的耳环和脸上的酒窝相映成趣,不过她有头脑,不在这种地方佩戴那样的饰品。在这种地方,拘谨会令你一无所获,与人比较则处处处于下风。
餐馆的领班是个奥地利人,你有一千个理由嫌他烦,可没人真正嫌他烦。他叫着廷克的名字,欢迎他。
——格雷先生,我们在等您。请。
他说“请”字的方式,就好像它本身是一句话。
他把我们领到大堂里的一张桌子旁,这是唯一的空桌,可坐三人。他似乎能看透人心,拉开中间的椅子,请伊芙坐下。
——请,他又说了一遍。
待我们坐下后,他向空中一挥手,仿佛魔术师玩扑克一般,手里瞬间出现了三本菜单。他隆重地递给我们。
——请享用。
这是我见过的最大的菜单,足足有五十厘米高。我打开,以为有一大堆菜肴可选,不料只有十种,龙虾仁、威灵顿牛肉馅饼、上肋。菜谱都是手写,用的是如写婚礼请柬般雍容大气的字体,没有标价,至少我的菜单上没有。我瞟了一眼伊芙,她没理我,只冷静地扫了一眼菜单,放下。
——我们来一轮马提尼酒吧,她说。
——太好了!廷克说。
他举起一只手,一个白衣服务生出现在领班刚才站的地方,乡间俱乐部的服务生快嘴快舌,擅长故弄玄虚,这些他全都精通。
——晚上好,格雷先生,晚上好,女士们,我斗胆说一句,你们这张桌子是这里最漂亮的,你们还没准备好点单吧?这天气真恐怖,请问需要开胃酒吗?
——事实上,卡斯珀,我们正说要先来点儿马提尼呢。
——那当然,请让我把这些拿开。
卡斯珀将菜单夹在腋下,不出几分钟,酒上来了。
实际上是上了三个空杯子,每个杯子里都有三个穿成一串的橄榄,从杯沿露出头来,有如小舟上的桨。卡斯珀把餐巾盖在银摇杯上,用力晃,然后小心倒酒,先把我的杯子倒满,酒晶莹冰凉,似乎比水还要清澈。接着他倒满伊芙的杯子。开始给廷克倒酒时,摇杯里的酒流得慢起来,变成细线,酒像是不够了,不过一直在流,杯里的酒一直上升,直到最后一滴倒出来,刚好到达杯沿。正是给予人信心的那种精确。
——朋友,卡斯珀说道,是令人嫉妒的天使。
我们谁都没注意到银摇杯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卡斯珀亮出一个顶上支了一盘牡蛎的小架子。
——本店的致意,他说完便消失了。
伊芙用叉子敲了敲杯子,似乎要向整个餐馆的人敬酒。
——一次坦白,她说。
我和廷克担心地抬起头。
——今天我有些嫉妒。
——伊芙……
她举手制止我。
——让我说完。我知道你俩喝了一杯小小的咖啡,加奶油和糖——我承认——我嫉妒了,不是一点点,而是很气恼。实际上,我满心打算毁掉这个晚上,给你俩一个教训。不过卡斯珀说得很对:友情最为珍贵。
她举起酒杯,半眯着眼睛。
——突破常规。
几分钟内,伊芙达到了她的完美状态:毫不拘束,活泼轻快,聪明伶俐;真是匪夷所思。
坐在我们周围桌边的夫妇们专注于他们已持续多年的老生常谈中——工作、孩子、避暑别墅——话题虽老套,却能加深他们分享期盼与经验时的感悟。精明的廷克没有谈这些,他起头聊起了更适合我们的话题——是个基于假设的话题。
你们小时候最害怕的是什么?他问道。
我说怕猫。
廷克说怕高。
伊芙:怕老。
我们就这样开始了,我们形成一种默契,开始竞争,看谁的回答最棒——回答须出人意料,充满趣味,令人顿悟,却又是真实的。之前被低估的伊芙出人意料地胜出。
你们想要什么而父母一直没有给?
我:花钱。
廷克:一间树屋。
伊芙:一顿好揍。
如果你可以当一天别人,你们想当谁?
我:玛塔·哈丽 18 。
廷克:纳蒂·班波 19 。
伊芙:达里尔·扎努克 20 。
如果有一年可以重新来过,你们会选择哪一年?
我:八岁那年,我家住在一家面包店楼上。
廷克:十三岁那年,我和我哥哥在阿迪朗达克 21 徒步旅行。
伊芙:即将来到的一年。
牡蛎吃光了,牡蛎壳被扫走。卡斯珀又拿来马提尼酒,给每人倒了一杯。
——这一次我们为什么喝呢?我问道。
——为了不那么害羞,廷克说。
我和伊芙回敬,酒举到唇边。
——为了不那么害羞?有人问道。
站在旁边,一手搭在我的椅背上的是位刚过五十、举止优雅的高个子女人。
——像是个美好的夙愿,她说。不过更高志向应该是先回别人的电话。
——对不起,廷克说,有点儿尴尬。我本打算今天下午打的。
她胜利地笑了笑,挥了挥手表示原谅。
——得了,泰迪,我开玩笑而已,看得出来,你受到最好的打扰因而分了神。
她朝我伸出手。
——我叫安妮·格兰汀——廷克的教母。
廷克站起来,朝我们两人做了个手势。
——这是凯瑟琳·康腾,这是——
伊芙已经站起来。
——伊芙琳·罗斯,她说。很高兴见到您。
格兰汀夫人绕过桌子,握了握伊芙的手,坚持让她坐下,然后继续和廷克说话。她丝毫不显年龄,金色短发,长着芭蕾舞演员一样精致的五官,只是个子太高,不宜跳舞。她穿黑色无袖外衣,尽显纤细的胳膊,没有戴珍珠项链,却戴了耳饰——软糖一般大小的绿宝石耳环,宝石光彩夺目,与眼睛的颜色恰好相配。从她的举止来看,你觉得她是戴着这耳环在海里游了泳,从水里出来,拿起毛巾擦头发,丝毫不在意这宝石仍在耳垂上还是落在了海底。
她向廷克俯过脸去,廷克腼腆地在她脸颊上啄了一下,重新坐下,她慈爱地把手搭在他肩上。
——凯瑟琳,伊芙琳,记住我的话。教子和侄子一样,他们刚来纽约时你经常见到他们,就像常见到装得满满的面包篮或是空空的厨房。而一旦他们站稳脚跟,你要是想请他们喝杯茶,就得雇个侦探才能找到他们。
我和伊芙笑了,廷克也绷出了腼腆的笑容。教母的出现让他看上去像个十六岁的大孩子。
——在这里碰到您真是意外的惊喜,伊芙琳说。
——世界真小啊,格兰汀夫人答道,带着些许嘲讽。
显然,最早是她带廷克来这里的。
——您和我们一起喝一杯吗?廷克问。
——谢谢,亲爱的,不过不行。我和格特鲁德在一起,她在努力把我拽进博物馆的董事会,我得全力以赴。
她转向我俩。
——如果我拜托泰迪来办,肯定不会再见到你们,所以请接受我的邀请,约个时间一起吃午饭——泰迪来不来没关系。我发誓不会讲太多他小时候的故事来烦你们。
——我们不会烦的,格兰汀夫人,伊芙向她保证道。
——请,格兰汀夫人说,像领班那样把这个字说得如同一句话,叫我安妮。
格兰汀夫人优雅地挥挥手,回到自己的桌子,伊芙一脸兴奋。不过,如果说格兰汀夫人短暂的造访点亮了伊芙蛋糕上的蜡烛,那么对廷克来说,这些蜡烛就是全都被吹灭了。她的不期而至改变了这次外出的基调。眨眼间,字幕从“成功男子带俩姑娘到奢华之地”变为“年轻孔雀在自家后院炫耀羽毛”。
伊芙愉快极了,没注意到这个晚上几乎就快要被毁掉了。
——她真棒,是你母亲的朋友?
——什么?廷克问。噢,是的,她们是一起长大的。他拿起叉子,在手里摆弄。
——也许我们应该继续点菜,伊芙建议道。
——你是不是想离开这里?我问廷克。
——行吗?
——当然可以。
伊芙显然失望了,她恼怒地瞥了我一眼,她正要开口提议我们就喝一杯开胃酒,但廷克的脸又光彩焕发起来。
——好吧,她说,用力把餐巾扔到盘子里。让我们打败它。
我们站起身来,都感到了第二杯马提尼的酒力。廷克在门口用德语谢过领班,道歉说我们有急事要走。伊芙从保管大衣的姑娘手里接过我那件弗莱珀尔风格 22 的短夹克,把她二十一岁的生日礼物——那件毛领大衣留给我穿,以示冰释前嫌。
小雨停了,天空放晴,和风吹拂。我们小议一下,决定到“切诺夫夜总会”去看第二场演出。
——我们回去时公寓可能关门了,我上车时提出这一点。
——如果我们进不了门,伊芙转而问廷克。可以在你那里过夜吗?
——当然可以。
虽然这个夜晚头开得有点儿不顺,但最终我们的友情再次让我们重归于好。伊芙坐在前排,一只手却伸到后排,放在我的膝盖上。廷克把收音机调到摇摆乐,在我们转入公园路向市中心驶去的途中,谁都没说话。
我们在51街经过了圣巴塞罗缪教堂,这幢宏伟的圆顶建筑由范德比尔特家族建造。他们选的位置相当便利,能让他们在每个周日早上恭维牧师的布道时,越过牧师的肩头看到中央火车站。和镀金时代的其他王族一样,范德比尔特家族上溯三代是个契约佣工,他是荷兰德比尔特人,从荷兰坐最便宜的船位来到纽约。下船时,人们只知道他是从德比尔特来的杰姆,直到后来,科尼利厄斯发了家并让这个名号跃升了好多等级。 23
不过你不必通过拥有一条铁路来缩短或延长你的名字。
从泰迪到廷克。
从伊芙到伊芙琳。
从凯蒂亚到凯特。
在纽约市,这类的改变是免费的。
车子驶过59街,我们都感到车轮有些打滑,前方的路面闪着光,像有水坑,因不断下雨,地面冻成了一块块冰。廷克减速让车子恢复平稳。他想第3街的路况可能好些,便放慢车速转进去,就在这时,一辆送牛奶的卡车撞到了我们。我们根本没看到它。它装满牛奶,从公园街开过来,时速八十公里。我们减速时,它试图停下来,轧到冰块,从后面正正地撞上我们。车子像火箭一样飞过47街,撞上隔离带铸铁的灯柱。
等我恢复知觉时,发现自己头朝下被卡在变速挡和仪表盘之间,空气冷冷的,司机一侧的门洞开,廷克躺在路边,副驾驶一边的车门关着,可伊芙不见了。
我挣扎着爬出车子,吸气时身上发疼,像是断了一根肋骨。廷克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朝伊芙走去。她从前风挡玻璃飞出去,在地上蜷缩着。
一辆救护车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两个穿白大褂的年轻男人抬着担架出现,看着像是从西班牙内战的新闻影片里走了出来。
——她还活着,一个对另一个说。
他们把她抬上担架。
她的脸像一块切下的生肉。
我忍不住,转过身去。
廷克也忍不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伊芙,一直到手术室的门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