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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杭州三美

夏日,三面临水的西湖小孤山,平湖如烟。望湖楼建于孤山之上,在丛林中显得玲珑挺拔,超然脱俗,犹似琼楼玉宇,蓬岛仙境。苏轼与沈太守正在这望湖楼中临景对酌。

沈立见苏轼兴致不高,知道他是为王安石《三经新义》的事,又想他不吐不快,便故意引起话头。苏轼听他提起,果然愤怒地说:“朝廷来了诏书,自今年起秀才乡试和进士科举,全部以王安石编注的《三经新义》为准。一家之言,注也就注了,错对可由世人评说,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它颁于学官,使其成为科举考试的唯一标准。这……不是太学重演,断我大宋文脉吗?”沈立也无奈地叹口气。苏轼接着说:“今日各县学政都来了,要我讲《三经新义》,还讲什么,都写在书里了。我每人发了一本,让他们回家自己看去。算了,算了,不提它了,免坏了我二人的雅兴。”说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沈立摇头感叹“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想及自己明日就要离杭赴京,离开这杭州美景和卓然苏子,深道不舍,与苏轼共同举杯。苏轼微笑着说:“杭州少了一个父母官,审官西院多了一个有德的大员。人生本就是离多聚少。”转头看着楼外美景,低声说:“奈何沈公一走,下官也就只有与这山林湖海为伴了。”

沈立呵呵一笑:“山林湖海为伴,那不正合你意了。接我任者是陈襄陈述古,你的老朋友。这个陈述古,知谏院的椅子还没有坐热乎,就被王介甫贬下来了。”

苏轼喝尽杯中酒,说:“不贬不足以说明介甫是拗相公嘛。咳,现在朝廷中已无人对变法说三道四了,那王珪当了参知政事,我朝又多了个三旨宰相。”见沈立不明所以,苏轼接着说:“王珪此人,你不了解。我与他交手数次,老奸巨猾,十足小人。他在圣上面前只会说三句话:‘臣领旨’‘臣遵旨’‘臣已得旨’。圣上到哪里去找这等宝贝顺臣?沈公,你到朝廷后,别的什么也别说,只学会说这三句话就行,准能平步青云,位及宰辅。”

沈立哈哈大笑,说:“你无须用激将法,与这等人同流合污,我是终身学不会的。”

这时,悠扬的琴声传来,使人犹似置身于虚幻般的仙境之中……

苏轼听琴声高妙,不禁问是何人所奏。沈立凝神细听,已猜到奏琴者正是杭州三美之一——琴操姑娘,笑着告诉苏轼:“琴操几次都想见你这当世第一才子,却都被你以公务缠身为由拒之门外,故而人家满腔愁绪,在此抚琴消愁呢!”

苏轼惋惜地说:“哦,苏某糊涂,竟拒绝了如此明耳仙乐。”说着站起身来,循声而往,听着优美的琴声,苏轼缓缓吟出一首诗来:“暗香浮动醉平湖,苏子探梅入有无。借问琴声谁拨出,道人有道山不孤。”沈立大赞好诗。

少顷,两人看见绿树环绕的小木屋中,一个绝代佳人临窗而坐,着一袭白纱丝衣,正抚琴拨弦。沈立称赞说:“琴操,听君一曲,难忘终生。老夫就要卸任,以后再也听不到这般美妙的琴声了,可惜,可惜呀。”

琴操嫣然一笑,说:“雕虫小技,何足挂齿。天下善抚琴者众矣,而知音者少。太守不必伤怀,该伤怀的是小女子。”声音似珠玉落盘。

沈立为二人引见,琴操道个万福:“见过苏大人,小女子这厢有礼了。”苏轼作揖还礼说:“听这清雅琴声便知其人,果然是国色天香,杭州三美,人如其名。”

琴操谦虚地说:“大人谬奖了,小女子不幸坠入红尘,何敢言清,又何来谈雅呀?”语毕,忙向苏轼、沈立让座。仆人毕恭毕敬地送上茶来。苏轼微笑着说:“琴操姑娘,听你的琴声,我有些担心。”琴操笑问苏轼担心什么,苏轼接着说:“林和靖乃得道的世外高人,就埋于此。你琴声如此曼妙,如果把他唤醒了,从坟里走出来如何是好?”

沈立和琴操放声而笑,琴操低声嘤嘤地说:“即使如此,恐也非小女子所为,是他太渴盼见到苏大才子了。”

苏轼开怀大笑,说:“尽管我等仰慕前贤,但若真是白日见鬼,岂不惧哉?”

沈立笑问苏轼:“不虚此行吧?几次要给你接风洗尘,让琴操作陪,你总是拖延,这可有怠慢美人之罪啊!”苏轼忙起身请琴操姑娘原谅,琴操说:“苏大人不赴小女子之约,却把那一万多个受苦受难的百姓救出牢狱,小女子才是真正怠慢了大人呀!”

苏轼点头微笑,望向西湖,只见烟波浩渺。琴声中,苏轼兴致大发,脱掉官衣、纱帽,颇感自由自在。沈立也说自己真想挂冠隐居这孤山一角,梅妻鹤子,步林和靖之后尘。

琴操并不赞成沈立的想法。她边弹边说:“难道太守不知,多一个清官则天下众生多一份福气;而孤山多隐居一个清官,则天下多一份不幸啊!”一个风尘女子能心系苍生,有这等见识,实是难能可贵。苏轼回头看了一眼琴操,眼神中充满欣赏。

琴操对苏轼微微一笑,说:“小女子方才忽然想到,苏大人可与一人相比。”苏轼问是谁,琴操接着说出王羲之。苏轼忙说:“琴操姑娘好风雅,苏某怎敢与王羲之相比!”不想,琴操却道,以她之见,王羲之倒还比不上苏轼。沈立听得有趣,笑问何以见得。琴操接着说:“王羲之被称为书圣,通判大人的书法即使比不上王羲之,也已天下驰名。况且,书法并非大道,比与不比,无甚要紧!”

苏轼心想琴操必有高见,便问:“那……以姑娘说,什么才是要紧?”琴操回答说:“道德、文章而已。通判大人不仅文章冠天下,且忠君爱民,故而这道德二字也冠天下。”沈立点点头,深以为然。苏轼忙说愧杀。琴操却话锋一转,说道:“不过大人倒是有一样比不了那王羲之。”

苏轼不禁一愣,问是哪一样。琴操笑着说:“就是那‘风流’二字!那魏晋风流,独有千古。风流未必真才子,可真才子必有大风流。不过……大人却是……”见琴操有些迟疑,苏轼请她照直说来,琴操含笑说:“大人却是……却是……真才子而不风流!”

苏轼恍然大悟,说:“天下才子皆风流,不缺苏某一个!”琴操请苏轼恕失言之罪,苏轼摆手,称赞琴操见识惊人。

这时,沈立突然想起明日同僚们要设宴为他饯行,便邀请苏轼同往。苏轼发现竟忘了给沈立送行的日子,忙向沈立抱歉,并说一定前去。沈立接着说:“同僚们打算以官伎助兴。不过他们说,若要齐聚杭州三美,连本官在内恐怕都没有这个面子,只有子瞻能尔。不知子瞻可否帮忙?哈哈!”

苏轼微微一怔,笑着说:“这就不必了吧。”沈立佯装不满,说:“看看,你这犟脾气。这是本朝通例,也是官场的风气。再说我何曾求过你,如今要走了,好不容易求你一桩事,你却来扫我的兴。你就不能为我破个例吗?”听沈立这样说,苏轼无奈摇头苦笑,点头答应。沈立大笑,琴操微笑不语。

在挚友、奇女子的笑声中,苏轼望着葱茏的绿树、微波荡漾的湖水,神出物外……

苏轼与沈立辞别琴操,来到太守府上。苏轼写完邀请杭州三美的请帖后,便告辞回家。

杭州三美都是风尘女子。西湖翠芳楼香软锦翠的闺房中,三美之一的周韶白天受了委屈,正暗自垂泪,叹息声声,自怜身世。听到有人敲门,周韶猜到是自己的侍女,她并不开门,说:“你去告诉妈妈,就说从今日起我不再见人,妈妈要么让我回家,要么我就坐在这屋里永不迈出大门。”那侍女说:“周姑娘,不是妈妈找你,是一位苏轼大人给你发来了帖子。”周韶略微沉吟,犹豫了一下,起身开门,接过帖子。周韶展开请帖,在屋中来回踱着云步,喃喃念出:“天上有宴,暂且中断;人间杭州,主别通判。操琴当歌,问尔愿不愿?”周韶暗自沉思……

第二天傍晚,苏轼在书房读书,王闰之端来一盘清蒸草鱼,小莲端上莼菜汤。苏轼脸露歉意,说:“夫人亲自下厨了,可惜为夫没有口福。今夜我为沈太守设了送别宴会,还破例给杭州三美下了请帖呢!”王闰之一听这话,脸一沉,就要将草鱼端走。苏轼连忙拦住,接过蒸鱼闻了闻,说:“啊,这草鱼虽出自西湖,也从来没见人做出过这般香味!”王闰之沉着脸说:“先生言过其实了。”苏轼认真地说:“肺腑之言!”

王闰之说:“我看真正香的是那杭州三美吧。”苏轼笑着问此话怎讲,王闰之接着说:“先生,近日杭州人已经送给你一个‘风流通判’的雅号了。”

苏轼笑道:“多谢杭州人所赐美誉。不过若要为夫担下这沽名钓誉的骂名,我尚需努力。”王闰之低头喃喃地说:“先生还要怎么努力呀,如今已经不愿回家了。”

苏轼突然问王闰之手中蒸鱼的名字,王闰之怪他明知故问。苏轼接着说:“叫西湖醋鱼!”王闰之不禁一怔,说:“这分明是西湖草鱼啊!”

小莲“扑哧”一笑,王闰之恍然大悟,娇嗔着说:“好啊!你……不给你吃了。”说着要端起蒸鱼拿走,被苏轼拦住。苏轼拿起筷子,笑着品尝起来……

轻雨过后的西湖岸边,水榭歌台,雕梁画栋,柳烟朦胧。

西湖有美堂内,杭州官员绅士济济一堂,刘户曹亦在座中,注意观察着苏轼。苏轼、沈立焦急地等待张望,琴操在一旁微笑不语。沈立向琴操姑娘询问周韶和宋芳二人为何还未到来,琴操神秘地一笑,摇头说她也不知道。众人等待不及,渐起喧哗。沈立摇头叹息,说:“今日送别宴会,原以为子瞻你比老夫要有面子得多,不曾想这杭州三美却只来了一个。”

苏轼慨然说:“沈太守,苏某只管发帖,其他的就管不了了。不等了,沈太守你请上座,今晚你是主人。”

众人落座,琴操抚琴弹奏。众人一起举杯祝词,说:“恭祝沈太守高升,离任回京,一路平安!”

突然,周韶一身素装,手持琵琶,宛如仙子般降临,与琴操合奏,顿时乐音绕梁。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宋芳妖艳妩媚、楚楚动人地由屏风后舞出。三美乐舞相和,美色相映,满堂生辉。一曲奏罢,周韶和宋芳上前来给沈立和苏轼请安。周韶向沈立道个万福,说:“周韶见过太守大人,知大人离任回京,特来相送。”

沈立笑着说:“琴操抚琴,周韶拨弦,宋芳伴舞,三绝归一。还以为周大美人你不来了,原来是犹抱琵琶半遮面。”说着手指苏轼,向周韶介绍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苏子瞻。周韶见了苏轼,惊讶地“啊”了一声,心中有似曾相识之感。苏轼施礼感谢周姑娘依约而至,周韶还礼,说:“苏大人客气了。大人亲书柬帖,小女子岂敢不来?”

沈立接着向苏轼介绍宋芳。苏轼笑着说:“吾闻姑娘舞不让飞燕,方才苏某已大饱眼福。”宋芳嫣然一笑,说:“今有缘一睹大人风采,小女子才是三生有幸。”

方才太守说周韶三姐妹是三绝归一。周韶心想,苏轼是大宋才子,若是苏轼能即席赋诗,由自己和两位姐妹歌舞咏之,那就真可谓四绝归一了!想及此,周韶激动不已,便向沈立说出自己的想法。沈立听了,征求众人意见,众人自是想看苏轼一展诗才,一同鼓掌大呼,请苏轼赋诗一首。

苏轼向窗外一望,见湖色空蒙,再看看“三美”,爽然朗诵:“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众人纷纷叫好,周韶感动地说:“好诗!此诗将与西湖水同存。”

琴操来到古琴前坐定抚琴,乐班开始伴奏。宋芳伴之以舞,周韶启动莺喉演唱起来。琴声悠扬,舞姿唯美,歌声婉转,词曲优美,众人如醉如痴……

一直站在苏轼身后的巢谷却侧目而视,甚为不满。

夜色渐深,苏轼却迟迟不归。王闰之心神不定,在蜡灯下缝制小孩衣裳,却无论如何也静不下心来。窗外不时传来歌声和喧闹声,王闰之渐渐烦躁起来。小莲正在一旁教导朝云写字。王闰之起身嗫嚅着说:“莲姐,听说这杭州三美不仅美艳,而且皆有才艺,奏琴唱歌,填词作诗。我倒听过一两句,香艳淫巧,真是羞死人!莲姐,我怕……”小莲见王闰之担心起来,便说:“夫人,我只问你,你能管得了先生吗?”王闰之皱眉说:“管不了!连皇帝的话他都不听,我的话他岂能听!”

小莲接着说:“既然如此,那你什么都不用做,只需做一件事。”王闰之疑惑,问小莲是何事,小莲接着说:“信任他!”王闰之听了眼前一亮,有些兴奋地说:“莲姐,对啊,你这话听似无理,细想却大有道理。”忽而愈发的明白,小莲才是苏轼的知己。她叹息一声,接着说:“莲姐,其实你才是这世上最了解先生的人,我……我……真羡慕你!”

小莲一听此言,脸色惨淡,低声说:“夫人不该羡慕小莲!”王闰之迟疑片刻,满脸歉疚地说:“啊……莲姐,以前都是我不好。我如今明白了,为何你就不能给先生……”小莲却一脸郑重地说:“夫人答应过小莲的事,夫人当信守不渝。”

王闰之一怔,一时无语。小莲转头教苏迈、朝云写字。王闰之叹口气,转身离去。小莲看着窗外的夜色,若有所思。

西湖有美堂内,众达官贵人仍在欢宴夜饮。宋芳舞,周韶歌,琴操抚琴,沈立等官员击节。周韶唱着唱着,忽然哽咽,众人大惊。苏轼问:“周姑娘,是苏某怠慢你了?”周韶忙说不是,接着迟疑地说出是因为苏大人的诗太好了!

沈立醉醺醺地说:“好个苏子瞻,一首诗竟使咱们的周大美人泪流满面。”苏轼一怔,不想沈立接着问周韶说:“周……周大美人,你……你莫非喜欢上了咱们的……”

听了沈立此言,琴操大惊,巢谷侧目而视。周韶一怔,忙说:“啊……不,不,我是想起了那西施的命运。”苏轼忙问西施如何,周韶接着说:“那西施虽是远赴异国,所事非人,但晚来却有范蠡之爱。可我们……”

苏轼似有所悟,说:“噢,周姑娘的意思是?”周韶回答说:“大人,小女子请求脱离妓籍。”

众人一惊。苏轼扭头问沈立的意见,沈立说:“是,周姑娘曾向本太守请求过,但因与律例有违,我没有答应。”

苏轼也已喝得醉醺醺了,说:“太守明日就要离任,何不今晚做个人情?”见沈立迟疑不决,苏轼接着说:“周姑娘,这样来办。你作一首诗,若是诗好,本通判准你脱籍,干系本人担着!”

周韶施礼谢过苏轼,沉思片刻,缓缓地吟出:“陇上巢空岁月惊,忍看回首自梳翎。开笼若放雪衣女,常念观音般若经。”吟毕哽咽。琴操、宋芳也掩面落泪。众人看看周韶的白衣,不禁感慨万千。

苏轼赞叹说:“好,好诗。本通判准……准你即刻脱籍,回家去吧!”

周韶跪谢苏轼,却心下茫然,凄苦地说:“周韶已不知哪里是家!”

众人皆默然,感叹周韶之悲苦。沈立问周韶说:“那周姑娘……准备去哪里?”周韶沉默片刻,只吐出四个字:“四海为家。”说完,泪下如雨。

听到周韶“四海为家”,苏轼酒兴大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说:“好,四海为家,就四海为家!”看着屋外茫茫夜色,空中点点繁星,苏轼缓缓吟出:“平生但觉风尘苦,相聚都为沦落人。扁舟一棹归何处,家在江南黄叶村。”接着走到周韶面前,说:“周姑娘,我和你同饮一杯!”

周韶流泪感谢苏轼,端杯欲与苏轼对饮。巢谷站在一旁,冷眼看着二人,心中不快。

突然,女扮男装的小莲走了进来,对苏轼说:“子瞻兄,你喝多了。该回家歇息了。”苏轼醉醺醺地说:“没……没有!别管我!”看看小莲,又问:“你,你是何人?”小莲向巢谷使了个眼色。巢谷已然认出小莲,小莲示意他莫出声,将苏轼架走。巢谷明白,背起苏轼就走。苏轼仍是醉呼呼地说:“哎,巢谷,我……我没有喝多!”扭头再看看小莲,说:“你究竟是何人,你,你是小……”没有说完便醉晕了过去。

沈立和一众官员也已经醉得不省人事,只有刘户曹在一旁暗暗观察。几日后,王珪收到刘户曹的密信。他展信阅读,笑容慢慢浮在脸上,眯着那对儿小眼睛说:“苏通判呀苏通判,这才对嘛,你本就该做个风流通判。春宵夜短,可不要辜负了老夫一片好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