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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柴碧玉闻言叹息:“我的下一代们出国后还能写中文,可惜都偷懒,不肯多写。年轻的干脆不认识我,出了能说几句别扭的中文,写是别指望他们了。是观过来,说话说急了就用英文,看见我听不懂就指手画脚地比划,好好一个人搞得跟大马猴似的。好在你看得懂英文,还能看看他的信。有机会你回信的话,帮我捎话给他,让他这回来的时候不要听他父母的,非要带那么多东西来。都是他们总是想着我,要孩子过来时候带东西,害得孩子们怕累,有点怕来我这儿了。你叫他人过来就行,最好再带他的堂兄妹过来,我这儿大,不怕闹。这话我不能跟他们父母在电话里说,说了也没用。他们孝敬,都怕我这儿短了什么,受什么委屈。”

荷沅这才知道,这个风光雅致的老太太,其实是个很寂寞的人。她想了想道:“我明白了,我会去信跟王是观说明。柴外婆,我原本挺怕您的,今天说了话才知道您是最可亲的人,我以后一定要常常过来叨扰您。今天不打扰您了,我刚刚山上下来,饿得前胸贴后背,得吃饭去了,祖海还等着我吃饭。”

柴碧玉双手在沙发上撑着起来,微笑着过来挽住荷沅的手,道:“早说,我给你煮碗馄饨。不过既然有人等着你,我就不留你了。以后你有空经常过来,我最喜欢跟你这样的好孩子说话,还怕你们年轻人不耐烦陪我们老太太聊天呢。”

荷沅按住她不让她出来,说外面冷,不要总是一冷一热的,怕感冒。柴碧玉这才站在偏厅门口微笑着目送荷沅离开。这次见面,荷沅发觉柴碧玉没像上次去参观安仁里时候那样端着架子说着古老的话语,原来那是他们那个圈子的语言,或许只有那样说话,他们之间才有认同。也是,她要总是那样不识时务,守着古旧的话,还怎么可能那么大年纪还当着副会长呢?那可不可能仅仅因为以前是本市首富的遗孀就可以胜任的。她总是有她过人的地方。

荷沅回到安仁里,见祖海衣冠楚楚,干净齐整,当然,他袖子上的商标如今早都已经被荷沅摘完了。荷沅想到自己还是上山穿的外套,似乎很有点对不起穿得那么齐整的祖海,忙叫了声“我去换件衣服”,便一路跑了上去,直把新做的旋转木楼梯踩得嗵嗵直响。祖海笑着看荷沅跑上去,不由伸手整整自己的领带。以前他不舍得剪掉袖口的商标,当初要是他妈拆掉他的商标,他一准翻脸,无奈拆的人是荷沅。可是最近与外贸公司的业务员接触,常在吃饭时候听他们大声讥笑那些袖口有商标的人,他这才马后炮地感激起了荷沅。

荷沅换上的是一件橙红底黄黑格子的一手长大摆大衣,祖海知道荷沅现在爱屋及乌,因为荷兰的范巴斯滕而喜欢橙色。里面穿的是与青峦的舞会上穿过的高领紧身黑毛衣和黑呢一步裙,已经及肩的头发用那支百宝箱里面珍藏多年的象牙簪盘成发髻,时髦之中透着单纯,在祖海眼里当然是最美中的最美了。那是荷沅买的春节新衣服。

祖海没骑他的摩托车,他硬是要打的。荷沅坚持说没几步路走过去,可祖海到了路口要求坐三轮车,祖海担心穿着裙子的荷沅会冻死。但荷沅最不愿意坐三轮,尤其是上坡过桥的时候,她总有压迫欺负前面三轮车夫的感觉,祖海虽然觉得荷沅这等想法可笑,但也随便她,于是两个人最后还是走到了离安仁里最近的一家三星级宾馆,其实祖海是想去唯一的一家四星级宾馆的。

荷沅虽说是早发了财,可还是第一次走进这种高档的地方。里面灯光好亮,地也好亮,比学校科学馆里面豪华多了,以前还以为科学馆已经是极点。室内温度非常高,荷沅都觉得似乎有热气哄哄地朝她吹,感觉刘海都会被飘来的热气吹得飞起来。但荷沅不好意思当着那么多人面前脱大衣,见祖海脱了呢大衣挂在椅子背上,她思量再三,趁着祖海点菜,小声找很远站着的服务员要了洗手间的位置,在洗手间里脱了大衣才出来。走到自己椅子旁边的时候,都有点怕祖海看出她的小心思,低着头不敢看祖海。

祖海没料到荷沅还有这么多曲里拐弯的想头,当然不可能有什么看法。看着荷沅婷婷玉立地走来,很是移不开眼睛。幸好荷沅更不敢看他,没发觉他的失神。祖海等着荷沅坐下,这才回过神来,笑道:“我点了个醉河虾,不知道你敢不敢吃,以前你一点不敢吃我捉给你的河虾。”

说到当年糗事,荷沅这才放下包袱,轻装上阵,“你这野人,你要是敢生鱼也一并拿来了吃,我这才服你。”

祖海笑道:“有什么不敢,我给你点了,就看你敢不敢吃。日本生鱼片,你看书应该有看到过。”怕现在说得过头,荷沅撑住了不肯吃,便转开话题,“我托朋友搞到一只冰箱,一只洗衣机,还有一台电视机,我那儿还没有装修,想放在安仁里先用着,你看行不行?你千万得答应,很难搞到的,我一直找到冰箱厂副厂长,通过他关系找到百货商店负责人才拿到批条的。”

荷沅奇道:“出钱买东西还要走后门?钱好像还不如关系顶用啊。没关系,安仁里那么大,你再多拿来一些来搁着都没事,何况我还能用你的洗衣机了,多好。我刚刚去柴外婆那里,她那么大房间,才住她和娘姨两个人,竟然也摆得满满的。她偏厅的那只铜炭炉好漂亮,古色古香的,还配着铜炭箩,铜火拨,整套东西好像是洋玩意儿,看着就是透着股味道。她很感谢我的好意呢,其实她不知道那是你的好意。”

祖海微笑道:“我跟她又不相干,她只要记你的情就是。荷沅,你那么喜欢古代的东西,台上那些弹琵琶拉胡琴的你也会喜欢吧。”

荷沅看了一会儿,笑道:“不喜欢,我不喜欢他们奏的广东音乐,我总觉得广东音乐抑扬顿挫,但少了点味道。”正好几碟冷菜上来,服务小姐像是知道荷沅好奇那些稀奇古怪的菜,微笑着端上一盘,便细声细气报一个菜名,比如广东卤味拼盘,蒜茸海带结,日本红汁八爪鱼等,另有三小碟附送的,分别是荞头,话梅和花生米,都只够一口吃的量。又拿出一瓶加饭酒,分别给荷沅和祖海的杯子满上。荷沅很感激她那么仔细那么周到,等她准备离开的时候,忙说了声“谢谢”,那小姐冲她微微一笑,旋身退下。

祖海这才将话梅推到荷沅面前,道:“要不要在酒里面放一颗话梅?解解酒酸气。”

荷沅好奇,还从来没听说过酒里面放话梅的吃法,忙夹了一粒放入酒中,看话梅在琥珀一样的酒液中吐出几小粒泡泡,这才端起喝了一口,“咦,酒还是热的,甜甜的真好喝。”

祖海笑着端起酒杯,与荷沅碰了一下,说声“新春愉快”,这才开始喝酒。荷沅想到,对了,哪有坐下就自己先开喝的道理,刘姥姥都不会那么做。刚才就差跟刘姥姥似的说一句这酒蜜水一样了,糗到家了,幸好是在祖海这个发小面前丢脸。忙两眼四周打量了一下,发现周围桌的人都把骨头什么的吐在前面的一个小碟上,荷沅一想也对,那么白的桌布,怎么好意思把汤汤水水的骨头吐在上面,当然得吐在盘子里了。暗自庆幸有了这么个重要发现。

祖海见荷沅不急着吃菜,只是端着酒杯四处打量,知道她好奇,笑道:“本来是准备带你去一家四星酒店的,谁叫你不肯坐出租车。不过不急,放到春节后去也行。荷沅,我还想在安仁里装一步电话机。我刚刚问了一下,要首付三千四,再加在邮政储蓄开户存钱,还要买他们提供的一只电话机,大概是两百多块。我装修时候给你预埋了电话线,我电话多,住在安仁里的时候,总是拿大哥大打电话费用很高,用座机的话就好多了。你如果答应,我明天先去交上钱排上队,好等春节后他们立刻就可以来安装。”

荷沅这时有点适应过来,也举起酒杯微笑着与祖海碰了一下,道:“谢谢你,祖海,要不是你帮我想得周到,我都不知道拿安仁里怎么办。不过电话还是我自己来装,你电视什么的可以搬走,电话可移不走,况且我也正想装电话,还想给爸爸妈妈家里装上。我装了后,你来你尽管用好了。不过,祖海,我在你手上还有多少钱,会不会已经欠你了?你可得把帐目给我看看,别你垫了无数钱,我还在这儿没良心地要这要那。你千万别跟我客气,我前一阵考试考得四脚朝天,都没跟你问起。”

祖海一心想做一本混帐,借着自己要用的名义由他出钱买一些必需品,否则他以后总有很多时间住安仁里,总是用荷沅的东西,他不安心。见荷沅要与他算帐,知道荷沅这人认真起来,还真会一分一毛地与他把帐算清楚,忙笑道:“你的钱我给你规划得很好,没有超标,剩下的一些大约做掉油漆工,正好用完,不过春节后新买的房子可以交付,你很快就有一笔房租费进帐。装电话的钱你暂时没有,我可以先替你垫着,慢慢从你的房租里面扣除,你看怎么样。”

荷沅想了想,道:“我买黄花梨屏风的时候还在想,我不偷不抢不赌不欠,理直气壮地用钱,可这下倒好,还得欠你的钱了。是不是不好呢?”真有点费思量,想到即将要欠钱,心里有点惶恐,欠债啊,多难听多可怕的两个字。

祖海笑道:“说起来,电话你用得不多,主要还是我用,所以我想由我出钱安装。你还是一个学生,现在装着电话也没什么用场,最多一个月几只电话进出,为了我用电话,要你掏几千块钱,我过意不去。我有两点想法,一个是你一直不把我当外人,钱和别的什么都放心托付给我,我也没拿你当外人,有些事情没问过你,自己作主了。所以电话这件事上你也不要拿我当外人,否则你要是一定要跟我划清你是你我是我,安仁里的东西必须是你买是你的,我不能尽一点心的话,我以后也没敢随便进出安仁里了,以后见面了大家只能客客气气,那很没意思。另一点是我虽然没像你一样大手大脚乱换钱,可我的钱总是比你多,而且我未来一直会有比较大数目的钱进帐,不是拿不出钱硬挤。电话你非要你掏钱装的话,我以后用着会很不安心。装电话这事就这么定,你不要再有什么其他想法了。这事说出去问谁谁都会说该由我来装。”

荷沅虽然听着觉得祖海的话与她的原则有点冲突,但是祖海说得也有理,她反驳不出,两人一直兄妹一样的,好像没必要那么计较,何况平时用电话的还真是祖海,而要是祖海不提装电话,荷沅压根就没想到给安仁里装电话那么回事。好像由他出钱装应该没错。

祖海看着荷沅欲言又止,一脸认真地犯着难,心中好笑,知道他一席话把她绕晕了。正好一盆醉虾上来,他忙笑道:“荷沅,活虾上来了,你敢不敢吃?你看看,这样子的饭店里菜单上列着的菜,吃的人怎么可能都是野人?”

荷沅被祖海打断混乱的思路,注意力很快便被玻璃盅里不时从酱油色浓汤中活蹦乱跳出来的虾吸引住。“真吃?真能吃?会不会不是河虾?”

祖海笑道:“怎么会不是,不过小了一点,没我们小时候抓到的大。”一边说,一边拿筷子尾挡住荷沅要去揭盖子的手,“等一下,等它们不跳了再揭,现在还没入味。”

这时,服务小姐又端了一盘红白相间的薄片上来,薄片放在冰块上,周围围着一圈青瓜胡萝卜拼出来的花,煞是好看。祖海取了荷沅的酱油碟子过来,替她往里放了一点绿色牙膏状的东西,搅碎了,才给荷沅,“这是三文鱼片了,你蘸这种芥末试试,很有味道,以后保证你吃了还想吃。”

“人类进化的一个里程碑是吃熟食,祖海你依然茹毛饮血,当然吃了还想吃。”荷沅不怀好意地嘿嘿笑着,但想到人家既然可以吃,自己为什么不去吃?即使尝尝味道也好。好奇心既然可以杀死一只猫,在好奇心驱使下吃一口生鱼片又能如何?当下勇敢地揭了一片三文鱼片,往芥末酱油里面一蘸,筷子在嘴边停留了一下,见祖海一脸促狭地看着她,顿时横下一条心,将生鱼片凑进嘴里。咦,鲜甜嫩滑,果然好吃得很,一点不腥,一股从鼻子里生发出来的辛辣味道虽然刺激,但很让人挂牵。荷沅当即又夹了一片来,如法吃了,“还真挺好吃的,祖海,你什么时候开始吃的?”忽然想到刚刚还取笑祖海茹毛饮血呢,不知祖海会不会取笑回去。

祖海只是笑笑道:“以前与一桌子朋友吃饭,一个香港人点的,我照着他的吃法偷偷尝了一口,喜欢,以后就喜欢上了。其实别的新鲜鱼也可以吃,但今天给你入门,还是吃最不腥的。醉虾也可以吃了,你试试看,也是鲜中带甜,很有味道。”

诺大生鱼片都吃下去了,何况去去虾米。荷沅勇往直前,夹了一只个头稍大的河虾来剥,一边笑道:“祖海,以前你抓的可要比这个头大多了,我记得你还经常抓到壳上面长青苔的老虾,你吃着是大虾好吃,还是小虾好吃?”

祖海笑道:“当然是大虾好吃,醉虾据说用小虾才能入味,可是他们没吃过最新鲜的,当然不能知道即使不用调料,活虾肉天然的鲜味已经最好。不过荷沅,今天是给你入门,大虾会吓着你,你还是吃小的吧,免得又像以前在河里时候一说到吃活虾,你就潜水溜走。”

荷沅追着拿筷子打祖海的手,什么嘛,哪壶不开拎哪壶。祖海只是笑,随便她打。

其他几个菜虽然也是精致美味,但没生鱼醉虾来得惊心,荷沅一晚上只盯着这两盘吃了,吃得酣畅,不知不觉酒也多喝了一点。坐着时候没觉得,吃完起身拿起大衣,准备去洗手间穿上,这才觉得头有点晃,忙扶住椅背站了一会儿。祖海几乎天天喝酒,今晚才两人平分一瓶黄酒,当然不会有醉意,见荷沅有点站不住,忙上前扶住她,笑问:“行不行?要不行只有我背你走了。”

荷沅薄醺中还知道瞪祖海一眼,站稳了去洗手间穿上大衣,抬眼见晶亮的镜子中自己一脸红晕,眼波欲流,不像个正经人,心中惊吓,忙取冷水好好洗了把脸,总算舒服一点。可是镜子中的红脸还在,荷沅无奈,只得擦干了脸出去,只希望祖海看不见。

祖海见了荷沅小脸周围湿漉漉的头发,心中又是笑了笑,他久经沙场,还从没见过荷沅那样喝酒那么自觉,不等别人劝,自己先一口接一口下肚的,不过也是,这又不是应酬,他们两人之间还要有什么计较,就跟在家里一样,说话说得高兴了多喝几口,又不存在谁喝多了谁吃亏。不过荷沅的红脸蛋真可爱,祖海都不得不将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才能忍住不去捏一把。他不敢在荷沅面前贸然动手动脚,免得荷沅脸嫩,以后躲着他不见。最怕荷沅躲进宿舍里,他又不是青峦,哪里还能找到她?

好在荷沅出了大门,被冷风一吹,神智一下清醒了不少,走路都稳当了。她喝得毕竟不是很多。于是不耻下问,问了祖海很多问题。祖海拿他的经验娓娓道来,告诉她什么酒该怎么喝,酒桌上该如何保存实力等。荷沅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书本上怎么也不可能学到的东西,非常受教,认真用心地记住了。如祖海所言,黄酒的后劲果然大,回到安仁里,荷沅草草洗漱了就睡觉,一觉睡到大天亮,脑袋还有点犯晕。不由开始体谅祖海的辛苦,她才昨晚喝了不多,而祖海为了生意经常喝酒,也经常喝多,他不知第二天起床的时候有多难受。祖海真不容易。

出门时候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只小小的锦匣,打开,里面是一条足金项链。知道这一定是祖海送的新年礼物了。不由想到初中时候祖海刚回来,送她一只玉镯,依稀记得当时的他说,等他以后钱多了,送她金的。荷沅不觉伸手摸上脖子上已经戴了一个多月的一条18K金细链,心中有丝恍惚。犹豫了半天,终于把青峦送的项链拿了下来,一并放在祖海送的锦匣里,两根链子纠缠在了一起。

荷沅春节后没住安仁里,因为安仁里开始刷油漆。等祖海四月份去广州参加广交会了,她才住回安仁里,这个时候,安仁里才真正像个样子。花梨木屏风和酸枝木桌椅又被运回安仁里,荷沅对她房间与书房的布置最满意,最喜欢卧室的一排精美壁柜和书房的一长溜儿书橱。因为那些瓷器不是古董,祖海将它们清了出来,原来的暗室正好做了书橱,没添太多木料。虽然因为时间关系没有雕琢镶嵌,但一长排的实木清水长条门倒也非常气派整齐。

连柴碧玉见了荷沅的书房与卧室都说了一声好,她很喜欢云南运来的白藤椅子,让娘姨回家取来两张软垫来,一张垫背部,一张垫下面,坐着与赶来安仁里享受外孙女孝敬的荷沅外婆足足围着那张漂亮的桦木瘿台子打了三天麻将。只是安仁里堂皇的新家具,几乎十橱九空,荷沅贪方便,常常连晚饭都在学校食堂吃了才回来,怎么可能拿得出茶水招待一群被柴碧玉招呼来的眼光奇高的遗老,当然还是柴碧玉家的娘姨从家里搬了东西来招呼。好在荷沅拿出来的杯子是一水儿的粉青荷叶边龙泉青瓷盖杯,众人见了都没声价喝了声彩,可见是好东西。荷沅天天上课,没时间招呼,都是外婆自主。只有最后一天星期天的时候才有空出来端茶倒水,顺便给川流不息进来参观的什么老公公老婆婆们做馄饨当点心。不过不是没有回报,他们搓麻将时候聊的旧事让荷沅眼界大开,不由起了写一写安仁里旧人的念头。

墙头燕子花开,春韭兴旺得如野草,往往一夜春雨撒过,减下的韭菜已够炒上一盘。柠檬与佛手虽然开得不旺,但香味依然扑鼻,谁进门闻到都会叫一声好。两扇落地长窗前,种下的薄荷、紫苏、香薷各自茁壮成长,薄荷已经几次被柴碧玉家的娘姨讨去过。随着天气逐渐变暖,满园子不间断的花香,即使没有花香,柠檬、佛手、茶叶、和薄荷的叶子都会吐出丝丝清幽。荷沅犹豫着终是没有种上茉莉,都说茉莉与“没利”近音,不知做生意的祖海会怎么想,虽然荷沅又知道祖海才不会那么细致。

荷沅对安仁里的喜欢铭心刻骨。 查看该章节最新评论(0)正在加载……

第十三章

青峦时常有信寄来,他似乎很受带队的某著名教授的青睐。不过荷沅不知道此人是谁。虽然青峦在信中有说有笑,荷沅的回信也是谈笑风生,但中间终是隔着一张纸,所有的话都来得不很真切。尤其是荷沅看着春光大好,很想找个人抒发胸臆的时候,总是茫然若失地想到,断肠人已在天涯。

自从油漆结束后,祖海也不再天天来安仁里,他狡兔三窟,公司忙了住公司,老家那儿的厂里有事就住厂里,他买了一辆二手拉达,每次似乎都是非到后车厢里面的干净衣服穿光了,这才来安仁里换洗。不过祖海现在过来不同于以往,不再是自己掏钥匙开门进来,总会预先来个电话通知时间,然后才上门。荷沅有空,就会照着从烹饪书上学来的招数,做几个荤素小菜,买两三瓶啤酒,与祖海把酒聊天。荷沅说她和同学们的趣事,祖海说他公司的最新发展。对比之下,荷沅总觉得自己是在耗费大好光阴,每天净想着玩玩玩,而祖海则是像足一个成熟的大人,举止越来越坚毅,目光越来越深邃。而祖海说的什么招呼生意朋友上门吃饭的事,则是从来没有兑现过。

荷沅考完二年级下半学年的期末考,祖海才预约上门来吃饭,进门一如既往地拎着一只放脏衣服的皮包,手中拿着信箱里面顺手取出的报纸。进门听见荷沅在厨房忙碌,便放下东西,拿着一封信走去找荷沅。“荷沅,国外来的信,是青峦的还是王是观的?”

荷沅先看了一眼祖海,笑道:“你怎么每次来都是筋疲力尽的样子,又忙什么了?”顺便就是祖海的手看了一眼,“王是观的,这家伙说来说来却不来了,我还等着他呢。咦,这回的信怎么这么厚。”

祖海收起信,微笑地看了眼满头大汗的荷沅,道:“我刚出差回来,我们产品的地级市级别品牌专营又谈成三家,看来朝北扩张已经站稳脚跟,可以开始西进了。”

荷沅专心做菜,但现在已是熟手一个,当然有空说话,“我前几天看日报上面介绍你的公司了,说你铁碗整肃联合企业中的产品质量,一举扭转本市同类产品在全国市场上的不良名声,还说你开创的那个品牌现在信誉非常良好,是块金光灿灿的金字招牌。真有那么厉害吗?我看着好开心,将报纸拿去寝室给宋妍她们看,她们都说想不到你会这么能干。”

祖海笑道:“记者的笔真不得了,死人也能写成活人。他一定要给我拍照登报纸上,我说我又不是演戏的,这张脸那里能放到报纸上面去,还不笑死人,不干。他还顶不情愿的。”

荷沅听着失笑,道:“我们舞蹈班的表演被校报记者拍了照,放到食堂门口的橱窗里展示。看着男生们一个个端着饭碗在照片面前流口水,我就得意地想到秀色可餐这四个字。好在我水平差,老师总是说我跳不出味道来,总算把我安排在偏远位置,照片照出来总是模模糊糊,缺胳膊少腿,否则被那些臭男生看着下饭,多恶心。”

祖海听着前半截话心里有点酸溜溜,听了后半截话才放心。见荷沅忙碌,想帮忙又帮不上,他没烧菜的能耐。只能道:“我把衣服泡到洗衣机里去,那么热的天,你少烧几只菜。”

荷沅一听,连忙叫道:“别,别,你还是将衣服放着,你洗出来的衣服连我看着都觉得脏,上回晾在外面被柴外婆家的青婆看见了说得我都脸红。我已经讨教来了办法,你还是放着等我来洗。”

祖海站在原地傻笑了会儿,这才拍拍荷沅的后脑勺,笑道:“笨荷沅,我的衣服怎么好意思让你给我洗。”

荷沅一听,顿时一张脸红得如火烧过一般,扭过身去不敢看祖海。祖海默默在旁边笑了会儿,这才出去洗手间,准备洗衣服。荷沅想了想,还是追了出来,飞快地说了句:“你慢慢来,我教你怎么洗。”然后立刻龟缩回厨房。

一顿忙碌,终于结束。搬着菜盘子上桦木瘿桌子,却见祖海斜躺在长窗边的长藤椅上睡觉,还不是闭目养神,简直是熟睡。荷沅准备好饭桌,想叫祖海,又不忍,他一定又是不知怎么没日没夜奔波了。有次听他说过,他能把出差时间安排得分毫不差,白天到一个城市,晚上乘夜班火车睡一觉,醒来抵达另一个城市。偶尔来这么一次还好,经常这样,谁吃得消。

荷沅想了想,悄悄走到洗手间,伸出两枚手指,抽出祖海的短袖衬衫,照着柴外婆家娘姨青婆说的法子洗干净领子,又将祖海的脏长裤抽出来放一边,等下一桶再洗,剩下一团全扔进洗衣机里,关上门放水浸泡,怕水声吵到祖海。将第一次洗出来混浊的脏水放了,又用洗衣粉和漂白剂一起重新浸泡,等洗衣机的声音停了,这才走出洗手间。拈起桌上放着的沉香木柄宫扇,荷沅走到祖海身边一看,祖海还是睡得稳稳的,一点没被吵的意思。正想着要不要叫醒他,却听大哥大响。才响了一声,祖海就一骨碌苏醒过来,眼睛都还没睁开,就准确无误地找到手机,按键接听。荷沅这才拉亮桌上的台灯,就着灯光看王是观的信。

祖海嗯嗯啊啊地几声下来,便挂了电话。这才睁开眼,见荷沅坐在他对面看信,凑过脑袋瞥一眼,毫不意外,看到的是整张的英语。“王是观怎么有那么多话可以说。”说完便上洗手间。走出来按亮客厅所有的灯光,站在桌边看究竟有些什么菜。忽然想起刚才还被他堆得乱糟糟的洗手间现在好像很整齐,忙回身去一看,果然,内衣和衬衣都被荷沅浸泡了起来。特意走到荷沅身边,微笑道:“你还是把我的衣服都洗了。”

荷沅脸一红,硬着头皮道:“放心,我只处理了一下你的衬衣领子,其他都是整包扔进洗衣机里去的。”

祖海一时也有点不知道怎么说才好,看了一会儿埋头看信的荷沅,搭腔道:“王是观会不会来?”

荷沅忙道:“不来了,他正失恋得有气没力,三句不离我爱他他不爱我,我得写封信分分他的神。”

祖海一听反而开心,看来王是观还真与荷沅没什么关系。“他不来也好,我下周去芜湖,你去不去?可以就近去一趟黄山。我听说从黄山下来,坐一天船可以到千岛湖。”

荷沅一听来了精神,“去,当然去。我本来就安排了这个暑假和王是观一起看安徽民居,还特意存着钱呢。这家伙真没用,恋个把爱都能废弃雄心壮志。但是祖海,你那么忙,哪里挤得出时间出来旅游?”

祖海起身到桦木瘿饭桌边,笑道:“人是活的,时间是死的,安排一段时间出来玩还能不行?荷沅,信等下再看,我都快饿死了。你今天烧的菜怎么都看上去清清淡淡的没一点油水?”

祖海话音才落,手机又响,荷沅才走到桌边,就听祖海霹雳似地一声喝,吓得荷沅差点呆在当地,“这点小事都摆不平?你带他们吃饭,吃完来安仁里找我喝茶。我今天懒得出门。”说完就把手机掐了。

荷沅见祖海说完一脸的若无其事,不由好奇地问:“祖海,你平时都是这么跟人说话的吗?那么凶,不怕把人吓死?”

祖海笑了笑,道:“这是凶吗?还好啊。换了你今天累成我那样子,你还想出去请客吃饭吗?老杨都不会看看我的脸色。今天不给他一点教训,以后他还会犯浑。荷沅,今天酒别喝了,我本来脑袋就混混的,不想等一下在客户面前被他们拐了去。估计他们也不怎么会喝酒。”

荷沅记得老扬还是祖海的副总,总觉得祖海这么训斥比他年纪大的人不好,但又不知道他做得对不对,或者生意场上还真要这么做的都难说。看了一桌子汤汤水水的菜,荷沅自己也想笑,“我今天看着一个卖冬瓜的老头可怜,那么大年纪了,背都直不起来,还要挑那么大俩冬瓜来卖,五分钱一斤,才能卖几块钱啊。我不小心就多买了一点。你别看外面好像都是冬瓜,其实内里可都是荤的呢。”

祖海笑道:“冬瓜片卷蛏肉,冬瓜酿肉沫,冬瓜夹咸鱼清蒸,荷沅你还真能变花样,饭店吃的都没你做得精致。这碧绿的小球总不是了吧?”祖海见他从唐山出差带来的雪白骨瓷汤碗底上滚着一颗颗翡翠似的碧绿小球,大热天的看着非常爽口,便先下调羹取一只出来,见荷沅笑眯眯地看着他,他总觉得有鬼,吃下去略一品味,立刻惊道:“这也是冬瓜?怎么可以做得那么好看?汤也很好。”

荷沅得意地道:“今天一桌菜,卖点就在这个汤上面了。小球是我用冬瓜削出来的,拿温油慢慢润成碧绿。汤是如假包换的高汤,为了让汤一清见底,我照着书上做鱼翅的高汤来做的这锅汤。鸡肉,猪腿肉,和火腿肉一起蒸两个小时,然后一起放进水里面再煮了一下午,最后把肉渣滤掉。今天我一天都花在这汤上面了。怎么样,明天早上我给你拿高汤下面吃。”

祖海看了荷沅一眼,微笑道:“太用心了,也太费你的时间,不过还真是好吃。”

荷沅还真担心祖海说出吃是好吃,但不值得那么花时间的话。见他没说,忙自己如实招来。“其实我一边做事一边在动脑筋,我想趁着暑假,把解放前安仁里所有住家的历史清一清,做出一本清楚的记录,这才不致对不起那么好的安仁里。我前一封信已经与王是观说了,让他翻拍几张他家保存的安仁里旧照给我,我附在记录上,一定好看。这回王是观写信来说他已经拍了,等家里有人来找柴外婆的时候一起带来。听说里里外外有好几张呢,他们家里也支持我写,这封信后面几张都是他父母的回忆,我等下还得翻一下字典才行。可是都是模糊的记忆,没有准确的年代,我怀疑那还得去翻资料。我一整天都在理思路呢,不知怎么写才好,有了王是观父母给的资料,再加我外婆的回忆,我现在心中的轮廓总算有点清楚了。”

祖海笑道:“你好好写,写好了我让人全文打印,我们好好做一个封面,认识的人每人发一本。”

荷沅做个鬼脸,笑道:“那么隆重,又不是安仁里博物馆。被你一吓,我立刻觉得责任重大,反而写不出来了。”顿了顿,又补充道:“臭王是观,本来还想叫他给安仁里拍几章有点味道的照片,这下只有我自己用破凤凰205照相机来几张了。祖海,他们拿来的照相里面一定是王是观爷爷西装革履站在安仁里面前,我拍的时候你西装革履给我做模特好不好?”

祖海笑道:“还是你自己穿得好看一点,拿着你那把宝贝扇子,扭扭捏捏来几张的好。” “错,那叫风姿绰约好不好?”荷沅一点没客气就一筷子敲了上去。

祖海吃饭吃得飞快,荷沅的一筷子一点不会打断他的速度,他只盯着冬瓜酿肉沫和那碗高汤吃了。放下筷子,拍着肚子道:“吃了个水饱。荷沅,你等下去开一下书房的门窗,通通风,我准备在那里接待客人。今天的饭碗你洗一下,我冲个凉,换身衣服。”

荷沅嘴里应了,可心里好奇,追着上楼拿衣服的祖海问:“为什么一定要在书房?客厅才凉快。”

祖海笑道:“那几个客户是我们的原料供应大户,省公司的,平时走路鼻子都朝着天。我们要不是量大,他们理都不会理我们。去年这个时候,我们还没有组成联合企业,每一家要的货都不多,想进他们的门都不行。否则今天我说我累了,换别人是不会逼我出去见面的,只有他们做得出来。我今晚想坐在我们书房的嵌螺钿仿古大书桌后面接待他们,平时我接待他们都在办公室,为平衡那些失权小老板们的心,我的办公室还是水泥地,没什么装修,他们很看不起,今天给他们看看厉害的。”一边说,一边进到中间他住的房间,开衣柜取衣服。

荷沅晃晃悠悠跟进门,拉出一只抽屉,取出一件颜色娇黄的T恤交给祖海,“你上衣穿这件吧,今天是在家里,如果穿衬衫戴领带的,反而不自然。这件是我刚看见给你买的,我觉得好看呢。祖海,我给你做娘姨好不好?一准不会比青婆差,你有我那么厉害的保姆,你说你多有面子。”

祖海接过衣服,忍俊不禁,“你该是什么就是什么吧,别胡闹。咦,衣服怎么都这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