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啪!”
一帐安静中,鼓掌声分外清脆。
马哈木缓缓站起身来,这一站,才发觉这中年人个子居然极为矮小,然而丝毫不损沉雄气质:“好气势,好口齿,好灵通的消息!燕王有此虎女,何愁不能得天下!”
他极有气概的将衣袖一挥,喝道:“人家看穿咱们的戏啦!统统擦干口水给我滚下去!”
语声一收,笑容满面转向我。
“郡主,可愿赏脸与本太师,一番薄酌?”
毡帐内火盆里细碎的炭火灰红隐隐,热气升腾,将盘旋帐外千里土地上的风刀霜剑牢牢隔离在外。
矮几对面,硕大金黄的烤全羊后,马哈木端起青铜螭纹酒爵,爵中荡漾草原上滋味独特的马奶酒,眼光有意无意掠过我的脸,微笑道:“郡主,我对你久仰大名了,没想到今日还能有此共醉的机会,请,请。”
我亦对他淡淡举杯:“太师枭雄人物,皇图霸业,尽在一樽间,谨以此杯,预祝太师早日践黄金汗位。”
马哈木抿一口酒,他看来受汉学影响颇深,并无太多蒙人豪烈之气,举止之间,反倒尽多汉人礼仪文雅:“承郡主吉言,不过本太师对草原大汗位,并无太多妄想。”
他转身大手一挥,划出偌大一个半圆,囊括这莽莽草原,“只要我卫拉特部成为这草原之上第一强盛部族,永不受他族欺辱,我辖下牧民能得饱食暖衣,马哈木此愿足矣。”
我目光一闪:“太师爱护辖下,心怀悲悯,且不恋权位,怀素佩服。”
马哈木白狐皮袍的银毫毛尖映着粗大的牛油蜡烛,越发的熠熠生光,却还不抵深藏他目中的深邃幽光,“是男儿哪有不恋权位的?只不过我看这草原,各族林立,势力此消彼长难免,又因游牧民族多贫瘠动荡,一旦上位,若无十分势力,一旦有些年景不利,只怕便成众矢之的,届时,全族老小,只怕都将沦为他人奴隶啊。”
我瞟他一眼,心道此人倒头脑清醒,遂道:“若有强盛势力扶持,远交近攻,那又另当别论。”
他目光闪动:“我是一向忠于朝廷的……”
我轻轻一笑:“朝廷?嗯,王爷现在有两条路,一是将我献于朝廷,再表一表忠心,也可顺势泄泄北元在我父手上屡吃败仗的怨气,另一条嘛,便是当没看见我,日后相见,自有计较,届时卫拉特要想啸傲草原,也未见得是难事。”
马哈木想了想,狡黠的笑:“听起来是第一条比较有利,燕王只是藩王,靖难胜负难料……”
我不疾不徐点头,皱着眉抿了抿马奶酒:“听起来而已。”将酒爵一顿:“所谓枭雄,自不会逞一时痛快,坏了长远打算,我现在也不必轻言许诺,许了太师也不会相信,只和太师说一句,今日太师不为难我,日后定有回报,太师聪明人,自然知道,与其此时拼着彻底得罪燕王,将我作为微不足道无人在意的小礼送于朝廷,倒不如留下将来相见的余地。”
宛然一笑,我道:“中原人有句话,时移事易,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呢?”
马哈木怔了怔,忽地大笑,裘帽银丝,黑金额箍俱瑟瑟颤动:“说的好,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呢?我马哈木当年还是父亲最不看重的汉女奴隶的儿子时,可曾想过有今日太师之尊?索恩的身世与我一般,当年硬被驱逐出草原,如今不还是风风光光的回来了?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
他说到索恩,我心中一动,却见他刀锋般的目光在我脸上细微划动,忽沉吟道:“正因为说不准,我又如何能因为郡主几句话便放了郡主?如此,也无法向属下交待……”神色突然一和,笑道:“郡主青春少艾,身份高贵,想必早已许了人家?”
我心道,来了,故作黯然之色:“不曾。”
他眯眼看我,讶道:“以郡主国色天姿,怎生还未……明廷的规矩我也是知道一点的,象郡主这般姿容年纪,早该……”
我心里暗暗冷笑,却微微偏了脸,将那刚做出的眼下痣向着他的方向,欲言又止道:“总之我是我命苦,据说我出生时曾有相师替我推命,言说眼下有痣,破相毁家,丧夫落泪……所以自幼不曾养在王府,如今也……”
马哈木的目光我的痣上凝了一凝,目中有将信将疑之色,中原风水相术之说最是奇妙,他虽略通中原文化,却也不能尽窥堂奥,然而这般的禁忌自然是知道的,当下转了口风,笑道:“郡主不必伤心,推演相面之说,有时不过是一些山野术士胡扯骗人的玩意,其实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我吸一口气,勉强笑应了,当下他转移话题,与我谈些汉蒙战阵,行军操练之语,双方都有顾忌,不免尽多语焉不详,却也算相谈甚欢,酒至酣处,马哈木将酒爵一推,叹道:“郡主天人也,若是我家伯升有幸能晤郡主,他一定欢喜不已,伯升最慕才华横溢之汉家女子……”
我笑问:“伯升是令郎么?”
马哈木点头:“是本太师次子,虚长郡主几岁,却一事无成,实在惭愧。”
我心中一动,道:“太师忒谦了,虎父安能有犬子……”语未毕,忽听一人粗声接道:“当然!”
这声音突如其来,我被吓了一跳,转目见两人掀了帘幕进来,当先一人身躯高壮,肤色黝黑,极为沉厚的嗓门,说起话来震得嗡嗡作响:“阿爸,我怎么一事无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