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庭筠和雨微面面相觑。
不知道站了多久,大门吱呀一声打开,那妇人曲膝给傅庭筠行了个礼,笑道:“累小姐久等了,我们家少奶奶请姑娘到厅堂里奉茶!”然后恭恭敬敬请傅庭筠进去。
为什么是去见嫂嫂而不是母亲?
都说母亲卧床在床,由嫂嫂主持中馈,家里来人了,自然是要先去见嫂嫂了!
傅庭筠告诉自己。
只要能见面就行了,其他的,可以慢慢地来。
傅庭筠带着雨微随着那妇人进了宅子。
她此时才理解吕老爷为什么说他们在史家胡同的宅子“四四方方”了。
这座院子的大门朝东开,院子南北长而东西短,正房五间对门开,到了夏天正对着西晒,又热又闷的。靠东的第二间做了厅堂,门扇大开,进了院子就可以看见中堂上的山水画和两旁黑漆的太师椅,北边两间厢房,一间是厨房,一间房门紧闭,好像是仆妇的内室。南边凸起的一面墙,挡住了正房西头的两间房,游廊大白天里也是黑漆漆的,还好南墙外不知道是谁家的花园,种了几株枣树,树枝一直伸到了院子里面,南墙下又养了几盆石榴,两盆夹竹桃,让院子里平添了些许的生气。
这么的简陋!甚至比不上她们傅家有体面的管事住的宅子。
傅庭筠暗暗吃惊,又在心里琢磨,不是说母亲病了吗,怎么满院子不闻药味?
她不动声色地坐在了靠南边的太师椅上,雨微则沉默地站在了她的身后。
身后有门扇响动的声音。
她一扭头,看见一个身穿葱绿色妆花褙子的圆脸女子走了进来。
这应该是她的嫂嫂吧?
傅庭筠有些不确定,微笑着站了起来,目光在她身上飞快地睃了一眼。
女子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皮肤白净,身材微腴,头发梳成个圆髻,簪了两朵珠花,耳朵上坠了对赤金柳叶耳环,未语先笑,显得十分亲切。
领她们进来的妇人笑着引荐:“这是我们少奶奶。”
傅庭筠眼睛一亮,变得笑容可掬起来,亲亲热热地喊了声“嫂嫂”。
她嫂子微微一愣。
“不敢当姑娘如此客气。”她一边暗暗地打量着她,一边笑道:“姑娘快请坐!听冬姑说,你是从渭南来的。那是我婆婆的娘家,说起来,我们也不是外人,只是我婆婆身体不适,早已不见外客,姑娘要是有什么事,跟我说也是一样!”然后坐到了位于中堂主位的太师椅上,笑盈盈地望着她,语气虽然客气,话里却透着冷淡疏离,好像她是什么来京都打秋风的穷亲戚似的。
傅庭筠笑容僵在了脸上,良久才缓过神来,正要开口说话,被傅少奶奶称做冬姑的妇人端茶过来,她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谁知道那冬姑上了茶却并没有退下,而是将茶盘抱在怀里,站在了傅少奶奶的身后。
傅庭筠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头,沉声道:“我有话跟少奶奶说,还请少奶奶遣了身边服侍的为好。”
傅少奶奶却笑道:“冬姑是我乳娘,有什么话,姑娘只管说,并不妨事。”
全然一副防备她的样子。
傅庭筠有片刻的茫然。
事情怎么会这样?
她记忆中的嫂子,会讨好地冲着她笑,会耐心地陪着她玩泥巴,还会帮她洗澡,读好听的诗给她听……是什么,让一切都变了样子。
雨微见傅庭筠有些走神,忙轻轻地戳了戳她的后背。傅庭筠这才回过神来,她抿了抿嘴,低声道:“我有要紧事,还是回避些的好。”
傅家少奶奶神色微微有些不悦,想了想,朝着冬姑点了点头,冬姑朝着傅家少奶奶使了“你放心”的神色,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关上了厅堂的门。
“现在姑娘可以说了吧?”傅家少奶奶的表情有些冷。
“嫂嫂!”因为刚才的插曲,傅庭筠因为遇到亲人的满腔喜悦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她的声音变得冷静而理智,“我是傅庭筠!”
傅家少奶奶骤然变色:“你,你说什么?”急急地站了起来,衣袖扫在手边的茶盅上,茶盅翻到在桌上,碧绿色的茶叶散在了黑漆万字不断头彭牙的四方桌上,还有傅家少奶奶的衣摆上。“你,你说什么?”她顾不上这些,身子如筛糠般地发着抖,脸色又青又白地又追问了一声。
“嫂嫂……”傅庭筠刚刚喊了一声,门哐当一声被猛地推开,冬姑神色慌张地冲了进来:“少奶奶,怎么了?”
“没事,没事!”傅家少奶奶满脸的震惊,凭着直觉拒绝着冬姑,“就是不小心打翻了茶盅,没你的事了,我和傅小姐还有话说,你先出去吧!”
冬姑狐疑地望了脸色同样有些苍白的傅庭筠,喃喃地应了一声,恭声退下。
关门的吱呀声如佛语纶音,让傅家少奶奶猛地清醒过来。
她牙齿打着颤儿,厉声喝道:“你是哪里来的骗子?竟然敢冒认官亲。华阴谁不知道,我家小姑子因病逝世了。你休要在这里胡说!还不快快离开,否则,等我叫了顺天府的衙役来,你是要吃板子的。”又赶她,“你还不快走!”
傅庭筠想过很多种可能,这种可能也在她的预料之中,她甚至可以理解——只见过一面的小姑子突然死而复生,任谁遇到第一反应都会觉得是遇到了骗子。
既然如此,那嫂嫂为何要当着冬姑的面下意识地称她为“傅小姐”?
嫂嫂在心里分明认同了她是傅庭筠,却依旧拿话吓唬她,赶她走。
她又想到她上门自报是渭南来的老乡时冬姑眼里的那一抹戒备……
傅庭筠她突然间觉得如坠冰窟,身子发寒。
嫂嫂分明是事先得了叮嘱!
这个叮嘱她的人又是谁呢?
傅庭筠不敢想。
她有些木然地道:“我和嫂嫂只有一面之缘,嫂嫂自然不认识我。还请嫂嫂让我见见母亲,是真是假,见了母亲就知道了。”想到嫂嫂不过是做人媳妇的,上有公婆下有夫婿,这个家里的事未必轮得到她当家作主,又体贴地添了一句:“嫂嫂不必为难!”
傅家少奶奶的表情阴晴不定。
自家小姑子的事,她也曾听说过。
与外界传的不一样,公公说,小姑子是被流民掳走的。
同为女子,她还曾暗自为小姑子伤心过。
所以傅庭筠刚进来的时候她只是觉得有些眼熟,却不曾往这上面想,等到傅庭筠报了姓名,她这才恍然大悟。不说别的,就凭着他们兄妹眉宇间五、六分的相似,她就是相信傅庭筠没有说谎。
嫁到傅家的媳妇,不管你门第如何,第一件事就是要跟着长辈学傅家的女训。傅家的规矩她是知道的。何况小姑子出事后,公公还特意把她叫去叮嘱了一番……
想到这些,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傅庭筠发间那枚赤金填玉梅花簪子上。
这是婆婆的东西,她嫁到傅家第二天认亲给婆婆奉茶时,婆婆就戴着这梅簪子,簪子里填的是块上好的翡翠,碧汪汪的,像潭水在流动,连她这样出身大家的女子看了都艳羡不己,何况傅庭筠是被流民掳走的,她又怎么把这枚簪子保全下来的呢?
傅庭筠现在可是身世不明……就算是有世家子爱她的颜色,可又怎能娶她进门。
她只怕是……
想到这里,她不由咬了咬唇,说了声“你且等等”,转身就进了一旁的内室,又很快从内室折了回来,手里还拿了个钱袋子。
“这是二十两银子,我的私房钱,再多的,我也拿不出来了”傅少奶奶将钱袋子塞给傅庭筠,“你快走吧!要是等公公或是你哥哥回来就糟了。你现在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像我,自从出嫁还从来没有回过娘家,你就当自己是嫁出去的姑娘好了……”她一面语无伦次地说着些安慰她的话,一面把她住外推。
“嫂嫂!”傅庭筠捏着那钱袋子,心中一暖,“我是冤枉的!我这次来,就是要跟母亲和父亲说这事,您就让我见母亲一面吧!”说着,又怕傅少奶奶不相信,忙指了一旁泪盈于睫的雨微,“这是我的贴身丫鬟,左俊杰是怎么陷害我的,她们都查出来了……”
“傅……”傅少奶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好,含含糊糊地喊了一声,道,“就算是这样,又能如何?如今你和俞家已经退了亲,家里对外都说你‘病逝’了,你也有了自己的小日子,再追究这些做什么?再说了,婆婆是真的病了。她不想起你的时候还好,她要是一想起你来,就没日没夜地哭个不停,眼睛哭坏了不说,因为这个,和公公也有了罅隙。你是知道的,公公对婆婆一向尊敬,在京都当差,宁愿叫了我们这些做儿子、儿媳的来服侍,也不曾收个人在房里服侍。如今公公和婆婆也都是年过四旬,正是含饴弄孙的年纪,你这样揪着不放,只会让他们更难受。你就当是报答公公和婆婆的养育之恩好了,行行好,消停消停,让他们过几天好日子吧!”她说着,含泪拉了傅庭筠的手,“我比你年长十岁,你就听我一句话吧!有些事,时间长了,也就淡了。你就当自己没有这福气嫁到俞家去官太太好了。”
“时间长了,也就淡了!”傅庭筠喃喃地重复傅少奶奶的话,呆呆地站在傅家的厅堂里,神色微微有些发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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