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年,春。
自初春雪融以来,狼狩山上有狼怪出没的消息,在奎州城内传得沸沸扬扬。
据传那狼怪修炼成精,嗜血残暴,不但能呼风唤雨,更能指挥狼群,甚至迷人心志,让人分不清东西南北,即使是最熟悉狼狩山地形的猎户也曾着了道,被困山中三天三夜才找到出路回家。
有人说那狼怪有一双赤红双眼,大如铜铃,只要见了便会七孔流血而死。有人说那狼怪满嘴可怖獠牙,且有剧毒,只要被咬到一口,立刻毙命。更有人说,那狼怪甚至偶尔会偷溜下山,混入城里,哪家孩子不听话,狼怪便会趁机叼走那孩子,带回山上吃掉!
‘再调皮,狼狩山上的狼怪就会把你抓走,然后从你的手指头开始,一根一根吃掉,吃完之后再吃你的脚趾头,都吃完了就咬开你的肚子……’只要这么一说,再无理取闹的孩子都会立刻安静,眼露恐惧。
各种传说绘声绘影,加油添醋,真真假假,将这狼怪形容得越发扑朔迷离,没人知牠的来历,也不知该怎么治牠。
但,为了讨生活,仍不时有不怕死的猎户上狼狩山打狼,只因北疆之地盛传狼肉能治百病,新鲜狼血更是治疗风湿痹痛的妙方,只要猎得一头狼,就能保证大半年不愁吃穿,自然有人愿意冒这个险。
这天天气晴朗,蔚蓝天空飞过几只雁鸟,偶尔微风轻拂,茂密林间鸟语啁啾,虫鸣低吟,几只野兔在湖边草丛觅食,一片祥和。但忽然间虫鸟沈寂下来,机警的野兔抬起头望了望,惊慌地跺了一下脚,立即飞奔而去,瞬间不见影子。
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要出现了。
一声惊恐的尖叫传来,划破狼狩山上的宁静,接着林间窜出一名年轻猎户,他跑得跌跌撞撞,一个踉跄,身上的箭袋不小心掉了,他转身想捡,但林间忽然爆出一声石破天惊的野兽嚎叫,他吓得膝盖发软,箭袋也不要了,转身继续逃跑,此时一阵阴风忽然袭来,接着天地昏暗,一阵又一阵的浓雾不知从何处浮现,竟将他团团围住,让他分不清方向。
然后他听见沉重的脚步声从浓雾中传来。
年轻猎户吓得全身哆嗦,脑袋里浮现今日上山打狼前,老猎人的叮嘱:‘听说上月有个经验丰富的猎户不信邪,收了昂贵的订金要上山打狼,结果在狼狩山上遇到了狼怪,被咬得半死不活!可怜啊……’
他因为贪赌欠了一堆债,实在还不出来,只好冒险打狼,谁知道这么倒霉,真被他遇见了狼怪……
一双赤红狰狞的兽眼自阴森浓雾中显现,接着一面目狰狞的巨兽缓步走到他面前。
‘别……别过来……我、我以后不打狼了……也、也不会再来狼狩山了……放过我吧!’他一面后退一面结结巴巴地哀求。
狼怪张开血盆大口,发出震天怒吼,林间群鸟惊飞、野兽奔逃,下一刻狼怪便朝他扑了过来!他吓得差点没屁滚尿流,转头瘸着腿拚命逃跑,只怕再不逃,就会被这可怕的狼怪给生吞活剥了!
他连头都不敢回,狼怪的吼声依旧不断在他身后响起,巨大回音在整座狼狩山间环绕,阴风阵阵,浓雾重重,野兽的气息近在咫尺,竟感觉彷佛有几百几千只狼在他身后追赶!
老天爷啊!赏他再多钱,他也不敢再上狼狩山了!
*
‘少主啊!求求少主帮帮草民,帮帮猎户们!咱们都快饿死了!’
瘸腿的年轻猎户被人搀扶着,扑通一声跪下,一面磕头一面道:‘猎户们都是靠打猎吃饭、贩卖狼皮狼肉为生,如今狼狩山上狼怪肆虐,随意伤人,已不知有多少猎户受伤无法上山打猎,前几日草民也被狼怪所伤,这条腿差点就被狼怪咬断了!再这样下去实在不是办法,还请少主能帮帮我们!’
马府大厅内,不见城主马瑛,而是马瑛独子马俊大方斜倚在正中央主位上,马瑛出外边防,派他做为代理城主,难得有百姓上门求情,显示他这个代理城主的威严,只见他一脸志得意满,摆了摆手,问:‘你真看清狼怪的模样了?’
‘看、看见了!’年轻猎户颤声道。
‘是什么模样?’马俊倒有些好奇了。
‘双眼赤红、血盆大口、还有可怕的獠牙!而且不只一个!牠……那狼怪还有许多手下!个个都要草民的命啊!草民吓坏了,转身就跑,一路上还摔伤了腿——’
‘停停停!’马俊打断。‘你这身伤,到底是狼怪所为?还是自己摔伤的?我从头听到尾,根本都只是你自己在吓自己!什么红眼睛、血盆大口的怪物,狼狩山上就只有狼群,连只老虎都没有!’马俊一脸不以为然,子不语怪力乱神,只有愚民愚妇才会相信这种流言。
年轻猎户不服气,对马俊道:‘少主,草民前来陈情,是希望您会替我们做主,收拾狼怪,保护百姓生计与安宁,少主您却不信草民——’
马俊再度不耐烦打断:‘狼怪根本是无稽之谈,别再来浪费本少主时间。来人,送客!’
‘等等!’一清脆女声响起,众人转过头,一名女孩身着青衫罗裙,快步走进大厅,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马府郡主马摘星。
年初,为庆祝梁帝朱温正式登基为帝,梁帝大封功臣,马瑛率领马家军镇守边疆,防范晋军有功,正式升任奎州城城主,其女摘星更破格封为郡主,人称摘星郡主。
马俊自以为瞒得天衣无缝,其实所作所为,马瑛全都知晓,只是他人不常在马府,无法替摘星出头,干脆向梁帝求个郡主封号给摘星,有了郡主这道封号,大夫人与马俊再怎么样也得卖梁帝面子,对摘星的态度只得收敛。
马摘星恭敬道:‘哥哥,狼怪传说已闹得满城风雨,看来也的确影响了百姓生活,他们不过是希望马府能派人上山,一探狼怪真假,给他们一个交代,你现在可是代理城主,如此敷衍了事,岂不失职?’
马俊被堵得一时词穷,脸色难看,奈何天性愚钝,一时三刻居然想不出什么话回嘴。
摘星又道:‘妹妹只是想提醒哥哥,这儿不少人都听见了哥哥的话,要是等爹回来,知道马府少主无视百姓需求,甚至赶人送客,不知作何感想?’
左一声‘哥哥’,右一声‘哥哥’,叫得好听,马俊再蠢钝,却也知她是仗着马瑛宠爱,语带威胁,非要他淌这浑水。
他冷冷看着马摘星,问:‘妳想怎么样?’
‘不过就是想请哥哥带人上狼狩山,一探狼怪真假,给百姓一个交代。’马摘星声音清脆,见马俊迟疑,转头看向前来陈情的年轻猎户,略使眼色,他立即会意,下跪大声恳求:‘恳请少主上山,一探真假!’
马俊正不知该如何回应,马摘星又道:‘哥哥该不会是害怕了吧?之前不是信誓旦旦,狼狩山上绝不可能有狼怪吗?那么亲自带人上山查看,又有什么好犹疑呢?’她说完后面露谦和微笑,马俊看了只觉万般刺眼,深觉自己被这小妹看扁了!
‘好,本少主就亲自带人上山,一探究竟!但若狼狩山上没有狼怪,妳又怎么说?’马俊一拍椅,起身说道。
‘若无狼怪,岂不可喜可贺?不但消除了百姓的恐惧,哥哥替百姓解忧除虑,爹爹也以你为傲!’马摘星回道。
‘好妳个马摘星,伶牙俐嘴!’
‘哥哥需要妹妹一同前往,好壮壮胆吗?’马摘星又问。
‘不用妳多事!免得到时妳被狼怪捉走,我可没那个功夫救妳!’
*
奎州城郊外,狼狩山上。
明明是日正当中,马俊等人行到半山腰处,忽涌起浓雾,不久后竟连日头也被乌云遮住了大半,云迷雾锁,昏天暗地,恍若进入幽冥鬼界。
众人战战兢兢,几人点起火把,此时忽然响起一声响亮狼嚎——
‘狼怪——是狼怪!’骑在马上的马俊一惊,不禁喊了出来。
马俊虽一开始不信狼怪,但听了猎户的叙述后,心里多少受了点暗示,加上这狼狩山上的确处处透着古怪,不但忽然起雾,且安静异常,先不说听不到一般的虫鸣鸟啼,甚至连一丝风也无,凝滞的空气让人不安,一行人皆感胸口沉重,马俊甚至觉得有些呼吸困难。
一名护卫连忙安抚:‘少主,这狼狩山上本就聚集狼群,偶尔听得几声狼嚎,实不需如此大惊小怪。’
紧接着又是一声狼嚎,距离居然一下子拉近许多,几名护卫神情紧张,手按刀柄。
眼见白雾越来越浓,团团将众人围住,烟雾中绿光森森,不时窜动,乍看之下犹如兽眼,接着草丛窸窣作响,马俊紧张地四处张望,竟觉处处皆是狼影。
‘糟了!我们被狼包围了!这狼狩山上怎地有这么多狼?’马俊慌忙拔刀护身,面色惊慌。‘你们还愣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过来保护我——’
一巨大黑影忽由浓雾中跃出,只见一头体型巨大的恶狼站在众人面前,血盆大口一开一阖,嘴角流涎,一根根尖牙森白锐利,喉间发出凶狠威胁低狺,粗硬毛发根根倒竖,双目赤红,浑身邪气。
‘是狼怪!狼怪出现了!’马俊惊慌失措,策马想逃,双手却僵硬不听使唤,马儿也受到惊吓,将他狠狠摔下,手里的刀还不小心划伤了腿。
‘狼怪——是狼怪——大伙儿快上啊!把这妖怪给杀了!’马俊一面挥刀乱喊,一面身子却拚命往后退,寻找庇护。
狼怪朝天怒吼,彷佛数百只狼齐声嚎叫,接着凄厉狼嚎由四面八方涌上,一行人吓得魂飞魄散,哪还有心思打狼怪,几名护卫推着已经脚软的少主上马,其余众人几声呼喝,纷纷上马往山下狂奔,狼狈窜逃。
‘快走——太危险了!此山非封不可……’马俊饱受惊吓的颤抖声音随风传来。
这狼狩山上,真的有狼怪啊!
*
他站在高处,视野俯瞰整座狼狩山,过了一个冬天,他的身子抽长了不少,全身肌肉更加结实,但右肩上却多了道长约一尺的可怖伤疤,即使伤口已经痊愈,仍看得出当时受伤之重,幸好他生命力如野兽顽强,加上她几乎天天冒险上山替他医治,他总算熬过了这个冬天。
听觉灵敏异于常人的他耳朵一动,隐约听到了一声铜铃,这是摘星与他的暗号,他立刻从高处一跃而下,朝女萝湖奔去。
春寒料峭,不过一夜,温度骤降,尽管湖边女萝草已露出点点绿意,但湖中央又结上了冰,冰层厚实。偷偷溜上山的摘星就在湖边,正要脱下身上的斗篷。
狼仔奔到湖边,摘星转身,道:‘狼仔,我想通了,今日我们就用“狼”的方式来决定你要不要随我下山!狼群靠打斗争高下,你和我较量一下,你赢了,我就再也不打念头要带你下山。反之要是我赢了,你今日就得随我下山!’她一直想带狼仔下山,让他重新融入人类世界,但吃过猎人苦头的狼仔说什么都不愿,不过这次她可是胸有成竹,已想出能让狼仔乖乖听话的妙计。
语毕,她走向冰层厚实的湖心,摆出架势,等着狼仔来挑战!
狼仔根本不把她那点身手放在眼里,只觉新鲜有趣,他跟着走向湖心,却一个不小心滑倒,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疼得脸都扭曲了。
摘星一脸似笑非笑,对着狼仔勾了勾手,道:‘怎么,站不稳吗?’
狼仔忽然跳起扑向摘星,她早有准备,一个旋身闪过攻击,却不料自己也脚下一滑,这次换她摔倒跌坐在地上,疼得她龇牙咧嘴。
狼仔笑了,他走到摘星面前,伸手要扶起她,摘星握住他的手,用力想将他拉倒在地,但拉了半天狼仔却文风不动,她只好自讨没趣,拉着狼仔的手站起身。
‘再来!’摘星喊完,推开狼仔,接着扑了过去,狼仔轻巧闪过攻击,手肘顺势勾住摘星脖子,将她的头困在自己胸前,摘星又急又气,拚命挣扎,却徒劳无功。‘臭狼仔!快放开我!’狼仔平日就常和小狼这样又扭又打,增进感情,他虽喜欢星儿,可他一点都不想下山,可能的话,他希望星儿能像狼群一样,永远都留在狼狩山上。
摘星身子忽然往下一沈,抬脚踢向狼仔的膝盖,狼仔一闪,摘星趁机挣脱,同时借力将狼仔一个漂亮的过肩摔!她得意抬起头,却见狼仔身手利落凌空翻了一圈,帅气落在冰面上,毫发无伤,表情比她还得意。
摘星沮丧地低下头,道:‘不比了!怎么打都打不过你,我的手还扭伤了,好痛啊。’她捧着自己的右手,装出快哭的模样,狼仔立刻过来想要查看伤势,摘星趁机推倒他,将他压制在地,还抓起他的手臂作势欲咬。‘怎么样?认不认输?’狼仔挣扎,她赶紧轻轻咬住狼仔的耳朵。
她见过母狼用咬耳朵的方式教训小狼,后来她询问有经验的老猎户,得知耳朵是狼的弱点之一,耳朵部位靠近脖子,加上皮薄,狼群打架,狼耳若被咬伤咬裂,便容易血流不止,受伤的狼便是输了。
狼仔耳朵一被咬住,虽不服气,还是停止了挣扎,摘星双手架住他的颈子,开心大喊:‘我赢了!’
他只有无奈,要论心机,他哪比得上人类?
尤其又是向来鬼点子特别多的马摘星?
他无奈地看着摘星跑回湖边,从随身的包袱里拿出一套少年衣物,以及一双鞋。
‘狼仔,快过来!’摘星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