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走远了。
云浠回到侯府,掩上门,往自己的小院走。
走到一半,她顿住步子,倚着长廊尽头的廊柱慢慢蹲下。
她的脑子一片空白,直到现在,都理不清心中究竟是何感受。
天上有段柔软的月色,他摘下来,送到她咫尺之间,她分明是不敢接的,他却告诉她,只要摊开手心就好。
月色流转在掌纹之上,清凉温柔,如有实质。
她应该是高兴的,可是下一刻,她又变得患得患失起来。
大概这世间太美好的事物都会让人徒增烦恼,怕留不住,怕守不牢,怕是一场枉梦徒然。
以至于她连多问一句都不敢,生怕动静大了,梦就会散似的。
夜已很深了,夜鸦掠过长廊,歇在廊头角,聊赖地叫了两声,扑棱着又飞走了。
云浠借月色,瞧了眼夜鸦的残影,她此刻神思微定,心中不经意又想起方芙兰。
她其实曾认真揣摩过谁会是“贵人”的内应,她甚至怀疑,并且试探过忠勇侯府的每一个人,但是,除了方芙兰。
云洛离世后,方芙兰是她这世上最亲的人,她不能接受是她。
适才在正堂,她发现方芙兰或是借着送小点,偷听程昶与罗姝叙话的一瞬间便已难受得无以复加。
好在眼下缓过来,想通了,觉得三公子说得对,事情没弄清楚前,不该急着伤心。
指不定只是一场误会呢。
云浠吁了口气,站起身,回到院中。脏脏已睡下了,掀开眼皮,看到她,勉强走过来蹭了蹭她的腿肚子。
云浠俯身摸了摸它的头,听到屋里传来鼾声,隔窗看了眼,阿久正四仰八叉地睡在她的榻上。
云浠于是在屋外打水洗漱干净,才推门进屋。
阿久是在兵营里呆惯了的人,倒头就睡,一点动静就醒,她翻身坐起,瞧见云浠,仔细辨了眼天色,问:“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云浠没说话,在榻前坐下。
阿久也没真的等着云浠答,仰头躺回榻上,枕着手臂道:“那个罗姝,我记得她小时候个子小小的,老是追在裴阑后头喊裴二哥哥,如今长大了,样子变了不少,我差点儿没认出来。”
云浠心中仍记挂着方芙兰的事,半晌,道:“阿久,我明早要去办点事,大概要离开金陵一两天,我阿嫂身子不好,这两天你能不能帮我陪着她?”
阿久愣了一下:“啊?明天吗?”
“怎么了,你有事?”
“有啊。”阿久道,“我要去找我一个朋友。”
云浠问:“你不是刚来金陵?哪里来的朋友?”
阿久道:“我路上交的啊,不然塞北到金陵这么远,我一个人赶路,多没趣。”
她想了想,又改了主意,“行了行了,那我这两天先陪你嫂子呗。”
“也不必陪。”云浠思量了一下,找了个借口,“此前我去京郊平乱,端了几个匪窝,那些人扬言要报复我,报复忠勇侯府,阿嫂这两日要去药铺看病,你帮我暗中跟着她,保护她就行。”
阿久爽快道:“成!”
云浠想着明日还要早起与程昶去明隐寺,与阿久说完话,脱靴上了榻,闭目就是要睡。
阿久却有些睡不着了,她翻过身,支起下颌,“喂,阿汀,你这个嫂子,云洛是怎么看上的?从前塞北草原上多少姑娘喜欢他,从没见他瞧上过谁。”
“我也说不清。”云浠道,她回忆了一下:“阿嫂其实挺可怜的,她的父亲从前是礼部的侍郎大人,后来犯了事,要被今上问斩,连着发落了他们一家子,阿嫂的母亲当时就自缢了。那会儿先皇后刚殁不久,还在梓宫停灵,阿嫂只好进宫跟皇贵妃求情。大约是皇贵妃不愿相帮吧,阿嫂心灰意冷,便想着要投湖自尽,我恰好路过瞧见,把她救起来,带回侯府。”
“也是巧,没过半月,哥哥回来了,我记得他当时刚平了岭南之乱,立了大功,回府后,和我一起照顾了阿嫂几日,听说了方府的事,便拿着军功,请今上赦了阿嫂的罪,把她迎娶进侯府。”
“照你这么说,”阿久道,“云洛那小子,当时竟然是一眼就喜欢上你嫂子了?”
云浠道:“应该是吧。”
阿久咂咂嘴,没滋没味地道:“也是,她是长得好看。”
岂止好看,简直倾国倾城。
阿久安静地在榻上躺了一会儿,伸手揉了揉鼻子,半晌,忽然叹一声:“哎,我还真有点儿羡慕她。”
她没说羡慕什么,云浠到底也没把这话放在心上,左右是个姑娘家,多少都会有些羡慕方芙兰的。
那年间金陵城多的是高门闺秀,可才情样貌均拔尖儿的,便只方芙兰这么一个。
云浠心里,其实是很敬重她这位阿嫂的。
她是塞北长大的野丫头,而方芙兰,仿佛就是自秦淮的烟水里应运而生的。
她温柔,平和,善解人意。
世人看她外表,或许会觉得她不经风雨太过柔弱,实则不然,云浠知道,她这位阿嫂,其实是外柔内刚的。
两人相依为命那几年,她去衙门谋职,肩负起忠勇侯府的生计,而方芙兰孀居在家,打理府中一应事物,教老有所管,幼有所依,肩负起的,是忠勇侯府所有人的人心。
云洛离世后,方芙兰曾对云浠说:“阿汀,你哥哥没了,阿嫂还在,我们姑嫂俩,从今往后就是这世上最亲的亲人。”
便是这么一句话,才支撑着云浠,让她从绝境中走了出来。
身旁阿久的呼吸已变得绵长,鼾声渐起。
云浠想起往事,望着房梁,喃喃道:“阿久,其实我有时候觉得咱们侯府挺对不住阿嫂的,你说她嫁过来,都没过上几天好日子。”
她说着,想起今夜的事,不知怎么,就有些难过,又道:“阿久,我阿嫂对我真的挺好的,那几年,真庆幸有她陪着我,我一直……都很喜欢她的。”
身旁鼾声忽止。
阿久翻身坐起,伸手一推云浠:“云洛喜欢她,你也喜欢她!我对你不好吗?我还对你好呢!”
云浠盯着她,半晌,道:“你这么凶,哪里好了?”
阿久并手为刀,劈下来:“你再说一次?”
云浠抬臂一挡顺势拆了她的招,笑着道:“是,你也对我好,我和哥哥也喜欢你!”
……
因为隔日要去明隐寺,云浠堪堪睡了两个时辰,第二天天不亮就起身了。
明隐寺距金陵不算太远,跑马大约要半日,然而十三年前一场血案后,明隐寺所在的平南山整个都被封禁了,跑马至多到山下,上山还要另想法子。
昨日程昶虽说了要一起去明隐寺,却没提在哪里碰头,云浠本想早点赶去城门口等,刚出侯府不久,碰上个王府厮役,与她道:“小王爷早一个时辰已出发了,云校尉自行去明隐寺即可,小王爷会在平南山后山腰的七方亭等您。”
云浠一听这话,心中焦急。
罗姝说,故太子殿下是被“贵人”投毒致死的,且能证明故太子死因的证人,正是在明隐寺。
若此言不虚,“贵人”得知三公子前去取证,不可能坐视不管,必然会在路上设伏。
云浠本想要陪着程昶同上明隐寺,一路上也好护他周全,未料他竟先她一步出发。
她担心程昶安危,一路上连连打马疾奔,想着或能追上程昶,未料平南山已近在眼前了,竟还未见着程昶踪迹。
其实程昶也就比云浠早到一刻。
他连夜托人给卫玠捎了口信,天不亮就往明隐寺赶。
马车走得慢,路上睡了一觉,刚醒来不久,马车外就有人敲窗,卫玠的声音传来:“你也真是,要上明隐寺好歹提早三日说一声啊,这么突然着人来知会我,还让我在路上埋几个武卫,省得有人伏杀你,我差点儿来不及安排。”
程昶掀帘看卫玠一眼,问赶车的张大虎:“刚才路上有人挡道吗?”
“没有。”张大虎道:“小王爷,这一路上风平浪静得很哩!”
卫玠一耸肩,“你看,白忙活了。”
程昶若有所思地放下车帘,就着车厢里早已备好的清水擦了脸,清了口,下了马车,与卫玠说:“先去七方亭,等个人。”
卫玠这日倒穿得齐整,一身指挥使常服,可惜脸上的胡茬仍没打理干净,说话的时候眯缝着眼,就跟没睡醒似的。
到了七方亭,他问:“等谁?”
程昶道:“云浠。”
卫玠听是云浠,倒是不意外,照上回毛九的说法,程昶被人追杀,大约跟忠勇侯府有关,他要带着云浠一起掀追杀他的“贵人”的底儿,合情合理。
想起忠勇侯府,卫玠想起一事来,问:“上回我不是给你透了个底儿?让你去查忠勇侯当年‘贪功冒进’,和郓王赈灾立功有没有关系,你查得怎么样了?”
程昶道:“有些眉目了。”
卫玠问:“所以到底有关系吗?”
程昶刚要答,山脚下,只听一声骏马嘶鸣。
正是午时,云浠疾马赶到驿站,“吁”了声,将缰绳使劲一勒。
骏马高高扬起前蹄,嘶鸣不已,云浠今日没穿校尉服,一身朱色劲装,高坐于马上,整个人沐浴在晴好的日光里,简直英姿飒爽。
卫玠“嘿”了声,说:“这小丫头,可真精神!”
云浠一展眼,看到程昶,当即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就往七方亭这里赶,到得近前,她问程昶:“三公子是何时到的?”
卫玠道:“他就比你早到一刻。”
云浠原还想问程昶这一路上是否平安,但眼下看他无恙,便将这一问省了,转而与卫玠拱手:“卫大人。”
卫玠打量了她两眼,指着她,跟程昶道:“你看她这一路过来足不沾尘的劲儿,明摆着功夫好,你怕路上有危险,带着她一道上明隐寺来啊,还故意错开,先后脚过来,怎么着?你怕她跟着你会出事?你喜欢她啊?”
云浠一听这话,足下一个趔趄,险些踩滑。
程昶没应卫玠,顺手把她扶了扶,说:“当心。”
所幸卫玠这话就是随口一提,见云浠到了,随即引着二人往明隐寺走。
明隐寺虽被封禁,把守的禁卫却源自皇城司与殿前司。
一路上有了卫玠带路,三人畅通无阻,到了寺门口,卫玠将新贴上的封条一拆,说:“进到里头就要当心了啊,但凡被殿前司的人瞧见,老狐狸那头必然就知道你们闯明隐寺了。”
程昶没说话,云浠一点头:“请卫大人带路。”
其实所谓能证明故太子死因的证人,卫玠也不知道是谁,但明隐寺里,确实秘密关押着从前侍奉东宫的几个侍婢。
这是座百年古刹,殿宇繁多,路径迂回百折。
好在卫玠已在寺中各处早安排了自己的人手,一路带着云浠和程昶避开殿前司的耳目,却也顺利。
到了一处静室前,卫玠顿住步子,语重心长地说:“像这种关押着人的静室,一向是由八个皇城司、八个殿前司的人一同看守,他们殿前司的人跟我的皇城司不对付,这么个看守法,能起个相互监督的作用,任谁也不敢带人擅闯。”
程昶四下看了看:“怎么没见着殿前司的人?”
“你还问?“卫玠道,“我早跟你说了,要上明隐寺来,最起码提前三日跟我打招呼,你这么连着夜的知会我,我能怎么办?”
他抬起一脚,把门踹开,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殿前司的禁卫。
卫玠续道:“我只能装醉,拿酒壶把他们一齐砸晕了。”
程昶:“……”
云浠:“……”
卫玠又催促:“你们要见的证人就关在隔间里,赶紧的快审吧,省得待会儿地上这几个醒了,我还得挨个砸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