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殿前司的禁卫便将明隐寺两名侍婢带到了。
程昶问:“据你二人之言,当年故太子急病而亡,乃是因为听到郓王私自调用发往塞北的屯粮所致,可对?”
当年关押进明隐寺的东宫侍从不少,大都非死即疯,这二人被囚禁数年,依然头脑清醒,说明是极机警的。
太子程旸当年分明被郓王投了毒,但三公子的问话,却略去投毒一事不提,说明他不想在金銮殿上掀天家的底,不愿让昭元帝难堪,这二人立刻领会到了程昶的深意,也把郓王投毒的部分略去,只道:“回禀陛下,回三公子,故太子薨逝前,奴婢二人伺候在他身边,当时郓王殿下过来为故太子殿下送药,奴婢二人退去殿外,确实听见故太子殿下因郓王调用了忠勇侯的屯粮,怒斥郓王。”
此言出,满殿哗然。
郓王急道:“父皇,这、这二人必是与明婴串通,一同来陷害儿臣的——”
此前为郓王说话的吏部侍郎也道:“陛下,这二人虽然曾经侍奉于故太子殿下身侧,但他们被关押数年,谁知他们是不是为了离开明隐寺信口胡诌?昨日三公子已提前见过这二人,又有谁能证明他们没有暗中勾连?”
程昶道:“陛下,昨日并非只有臣见过这两名侍婢,臣问话的时候,皇城司的卫大人、忠勇侯府的云校尉也在场,他二人都可以证明这两名侍婢所言属实。眼下他们二人就候在偏殿,陛下可宣他们入金銮殿对峙。”
昭元帝颔首。
不稍片刻,卫玠与云浠便由内侍引着入殿了。
卫玠品级虽高,但他与宣稚一样,乃禁卫指挥使,平日里除了帮昭元帝办私事,就是负责宫禁守卫,像这样的廷议,他一个月来一回都嫌多。
卫玠本是一万个不愿意搅合进这事端里来的,奈何他这回被程昶坑得死死的,昭元帝问话,他只能同云浠一起如实作答。
吏部侍郎在一旁听罢,觉得无可辩驳,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讥诮道:“好,就算这两名侍婢所言非虚,当年郓王前去淮北赈灾,所调用的官粮里不慎混入了屯粮,云校尉身为忠勇侯之后,在忠勇侯牺牲后,难道不曾怀疑过乃父的死因吗?六年前满朝大员质疑忠勇侯‘贪功冒进’,你不出来为乃父伸冤,而今六年过去,你忽然站出来说你父亲忠勇侯是冤枉的,你如何取信于众,如何取信于陛下?”
他这话说出来,其实已有些狗急跳墙,但在铁证面前,他辩不过三公子,见云浠不过区区一名女子,料想她该是个软柿子。三公子所述的冤情,乃忠勇侯之冤,倘云浠这位忠勇侯之女在殿上立不住,先一步偃旗息鼓,那么这桩悬案大可以潦草收尾了。
吏部侍郎的话一出,殿中已有朝臣不忿,替云浠辩解:“岳大人这话实在可笑,当年忠勇侯牺牲之时,云校尉不过一名小姑娘,你让一名小姑娘进得皇殿上来为忠勇侯伸冤,未免强人所难!”
“正是,且那时宣威将军尚在世,忠勇侯府的当家人,并非是云校尉!”
云浠道:“岳大人口口声声说我当年没有为父亲伸冤,岂知我父亲牺牲后,我与兄长云洛曾递了数封状书请求彻查父亲的死因,怎知那些状书一到枢密院、一到大理寺,尽皆石沉大海。”
“枢密院后来给了说法,称是父亲急函求调兵粮,驿使路上耽搁,以至父亲莽撞发兵。至于父亲究竟是何时求调的兵粮,驿使究竟耽搁了多久,兵粮最后又去了哪里,通通含糊不清。
“岳大人说我不伸冤,敢问我要如何伸冤?我父亲堂堂三品忠勇侯,一生保家卫国,而今在边疆枉死,朝廷非但不愿帮他洗去污名,甚至连状子都不接,连立案都不肯,敢问我伸冤有门吗?”
云浠看着吏部侍郎,迈前一步:“不如岳大人,你来告诉我,将军战死边疆,大理寺与枢密院为怕祸及己身,官官相护,你该去哪里伸冤?”
大理寺虽有寺卿,眼下却是由郓王辖着,而枢密院的枢密使,正是姚杭山。
云浠这话,无疑是指郓王与姚杭山结党营私。
“陛下——”姚杭山伏跪在地,泣声道,“老臣一生为国,鞠躬尽瘁,绝无半点钻营,云校尉与三公子实属污蔑老臣!”
“陛下。”云浠拱手,向昭元帝拜道。
在明隐寺山下的小院里,程昶问她:“阿汀,你信我吗?”
他说:“我不会让郓王做太子的。”
“忠勇侯府的一切不公,我都为你讨回来。”
那时她就想告诉他,她是相信的。
纵然她知道,要为父亲讨回清白,她要直面的是一朝帝王对皇子的偏袒,她将要与煌煌天威对抗,可是他说了,英烈为国捐躯,是该丰功建碑,让后世铭记的。
是啊,本就该是这样,她又有何好惧怕的呢?
有他这一句话,她就有了主心骨,这殿上纵有刀山火海,她也不怕闯!
云浠沉了口气:“陛下,当年臣的父亲忠勇侯牺牲后,臣与兄长云洛递去枢密院与大理寺的诉状,臣至今都留着,枢密院给臣的回函,臣也收着。陛下若不信臣之所言,臣可以立刻回府取来呈于殿上,陛下尽可以看看枢密院当年是如何敷衍了事。”
“塞北一役,边疆战死将士逾万,但并非没有存活,而今父亲旧部回京,臣的父亲究竟是何时求调的兵粮,为何要求调兵粮,找一人来问问便知。若一人不够,那便找三人,找十人,或者臣可以亲赴塞北,便是请出当年的蛮敌上殿作证又何妨?”
“臣的父亲保家卫国,一生远离故土,为国捐躯,连同兄长云洛也御敌牺牲,臣不求富贵容达朝廷体恤,但云氏一门清白立世,百年以来无愧忠勇二字,臣只恳请陛下还云氏一门、还忠勇侯府一个公道!”
云浠这一番呈辞掷地有声,话音落,一殿大员无不感怀在心,纷纷撩袍跪下,齐声道:请陛下还云氏一门、还忠勇侯府公道——”
“父皇,儿臣当年——”
“你还想说什么?!跪下!”早在程昶把明隐寺两名证人请上殿时,昭元帝就看出了臣心所向,他这一辈子,把名声看得比什么都重,当年的事,本来就是昉儿做错了,事已至此,那就该怎么办怎么办吧。
郓王依言跪下,磕了一个头,悲切道:“父皇,即使儿臣赈灾时,所募集的粮草中,当真混入了本该发往塞北的屯粮,那儿臣也是不知情的啊。儿臣当年主持赈灾事宜,一直是按照章程办事的,期间并没有出现过差错。又或者是,或者是……”
他略一思索,生出一计,决意把脏水泼出去:“或者是儿臣手底下哪个人把事情搞砸了,临时调了忠勇侯的屯粮,瞒天过海,没有告诉儿臣。正如明婴所言,赈灾所用的官粮,与发往边关的屯粮,数目应是不同的,户部的黄册上应有记录,当年户部正是由三哥辖着呢,三哥才思斐然,胜过儿臣,他都没查出纰漏来,儿臣如何得知?”
一直立在右下首没出声的陵王听了这话,愣了一下,朝着昭元帝一拱手,解释道:“父皇,那年儿臣刚接管户部不久,淮北大旱,塞北久战不息,各方都需用钱粮,户部的账目与往年确有出入,但因出入不算太大,儿臣自认为合理,便没仔细与往年做比对,此事是儿臣倏忽了。今日廷议过后,儿臣一定按照明婴说的法子,仔细对比,算出各方产出的平均数,也好还四弟、还忠勇侯府一个真相。”
昭元帝冷笑一声:“正因为你当年失察,才出了这么大乱子,拖到今日才想亡羊补牢,晚了!”
陵王俯首:“儿臣有错,请父皇息怒。”
昭元帝没理他,转而对程昶道:“昶儿,此案便交由你去彻查。”
程昶今日之所以把一切事端闹到金銮殿上,就是为了跟昭元帝讨来口谕彻查忠勇侯的冤案,眼下昭元帝应允了他,他自然应是。
当年淮北赈灾的真相如何,昭元帝心中一清二楚。
昉儿不过派人追杀过昶儿几回罢了,看昶儿的样子,连油皮都没擦破过,居然睚眦必报,非但让昉儿眼下做不了太子,还借着忠勇侯的案子,让他臣心尽失,日后再想登储,怕就难了。
也不知道他这个亲侄子,是何时变得这么有魄力了?
单单是昉儿逼得?他不信。
昭元帝定定地看着程昶,仿佛头一回识得他这个人,忽然,他一笑,道:“昶儿这一年来与从前大不一样了,长大懂事了不少,也肯为朕分忧。礼部。”
礼部尚书出列:“臣在。”
“回去筹备着,三日后,便晋昶儿为王世子。”
“臣领旨。”礼部尚书朝上一拜,又朝程昶拱手,“恭喜殿下。”
昭元帝续着道:“既封了世子,世子妃也要尽快定下。”他顿了顿,忽道,“上回你太皇祖母寿宴,为你跟朕讨了一桩姻缘,让朕在金銮殿上,当着满朝文武为你赐婚,似乎是……太常寺余家的?”
“陛下。”程昶一听这话,立刻拱手道,“此事臣在太皇祖母的寿宴上已说过了,臣不愿——”
“明婴!”不等他话说完,琮亲王便出声打断,“不可顶撞你皇叔父!”
他待要代程昶向昭元帝赔罪,昭元帝一摆手,淡淡道:“近日刚开朝,政务繁多,赐婚一事今日提来是有些仓促。礼部。”
“臣在。”
“你们回头一并筹备着,待到二月,挑选个黄道吉日,朕再拟旨。”
“是。”
昭元帝的目光落在正自发怔的云浠身上,唤了声:“云校尉。”
云浠回过神来,抱手道:“臣在。”
“这大半年来,你屡立奇功,数度救昶儿于危难,朕一直想要封赏你。然则你晋升校尉的日子太短,再作升迁,怕是有些急。眼下正好开年,岭南一带有乱,朕记得你的兄长云洛尝在那一带平过乱,这样,枢密院、兵部。”
兵部尚书与枢密院掌院出列:“陛下。”
“擢,忠勇侯府云氏女为五品定远将军,待忠勇侯旧部至金陵,即刻前往岭南一带平乱。”
他问:“云将军,忠勇侯旧部何时会到?”
云浠道:“回陛下,二月初就到。”
“也是二月。”昭元帝淡淡咂摸着这个日子,“那好,待你凑足兵马,就于二月出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