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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

杨胡子说的谚语没错,这雨下来之后,天地都消失了似的。雷声炸响了几声后便渐渐隐去,但雨反而下得更来劲了。我窗上的玻璃像要被雨点敲破似的,耳边除了轰响着的雨声外,这世界上已没有任何其他声音。这该是今夏最大的一场暴雨了。它会使坟山上林立的墓碑更干净,这是亡魂们所喜欢的。
而我,一直在雨声中分辨着可疑的动静。尽管这是很困难的事,但我经过训练的耳朵还是在捕捉着从院门到楼梯到阁楼的任何声响。我无法知道莲子所说的要出事是什么事,但显然这事是冲着叶子而来的。叶子已经避开,这让我心里安定,同时也很振奋,因为我已无后顾之忧,任何张牙舞爪的肇事者,都会败在我的手下。
突然,楼下传来一声沉闷的轰响,我猛地跳下车,伸手开灯,才发现已停电了。我抓起手电冲出门去,杨胡子、哑巴和小弟都出来了。大家晃着手电跑下楼,看见是院角的工具房在大雨中倒塌了。那房本来就建得马虎,这次不倒下次也会倒的。我在虚惊后对着院子吹了一声口哨,表示已经平安无事了。
莲子所说的“要出事”并没有发生,半夜后我便在困倦中迷糊过去。我是在一阵轻微的声响中醒来的。说实话,若不是经过特种兵的训练,这种细小的声响才不会让人在熟睡中醒来呢。
我在黑暗中坐了起来,再开灯,仍然没电,看来暴雨已让电路完全断了。我分辨出细微的声响是从楼顶上传来的,那是叶子的房间,我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
我摸黑开了屋门,轻手轻脚地向阁楼上走去。我没有开亮手电,我知道真正遇见情况时,开亮手电者都是自我暴露的笨蛋。雨在半夜时停过一会儿,现在又下得很大了,它才好处是完全掩盖了我上楼的脚步声。
我到了叶子的房门前,在密密匝匝的雨声中,还是很容易就听见了屋内的声响。听见这些声响后我惊呆了,这不是做男女之事发出的声音吗?男人粗重的呼吸和女人含混的呻吟混杂在楼外的雨声中,让我对今夜这本来无人的房间顿感毛骨悚然。我不知道是否有鬼魅进入人的房间做爱这种事,在《聊斋志异》一书中,这种事多发生在庙宇外的残垣断壁里面。
我不能解释我为何没猛敲房门并冲进去。也许,我一直把“要出事”理解为暴力事件,因而发现这蹊跷事后反而进退两难;也许,我想起了从前在这里看见穿着黑衣服的梅子的幻觉,以致我不能确定此刻听见的声音究竟是真是幻。总之,解释我的行为有些困难,我在房门外站了片刻后,竟转身下楼回房去了。
我摸黑回到房中,坐在床沿时,再听楼上的动静已没有了。我确信刚才是我的幻觉,准确地说是幻听吧。幸好我刚才没猛敲房门,不然惊动了所有的人我还无法解释。
天亮前,雨停了,世界安宁得很。想起昨夜的蹊跷事,我突然想去楼后看看。因为如果真有人或鬼魂进入叶子房间的话,在院门紧闭的情况下,楼后那棵紧贴露台的弯树,应该是进入叶子房里的唯一通道。
我下了楼,轻轻地开了院门走出去。天还没完全亮开,但在雾状的空气中已看得见远远近近的树木了。我沿着院墙向楼后过去,不料在墙的转角处,险些和一个人撞上。那人叫了一声,我万万没想到,这人是莲子。她的头发很乱,衣领下的两颗纽扣也还没扣上。她看见我时便怔住了。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不及开口,她突然转身捂着脸跑了。我望着她跑上了那条土路,向她家的方向跑去。
我的头脑里“嗡”的一声,同时明白了昨夜那事的大半个原因。我迅速绕到楼后,从那棵弯树上露台原来不费一点力气。房间通向露台的门是虚掩着的,走进房间,床上显然已被整理过了,但被子是叠成方块的,这显然不是叶子的习惯。因为我每次来这里时,叶子的被子都是平铺在床上的,有时还加了床罩。
事情已清楚了大半,可那男的是谁呢?我想到可能是罗二哥时,心里打了个寒战。莲子是村长的老婆,而他是村长的儿子,这可能吗?绝对不可能。罗二哥只迷恋叶子,他对包括莲子在内的任何女人都是看也不看一眼的。莲子说过,她偷了叶子的胸罩本是去诱惑村长的,却被罗二哥闻到了气息,因而跟在她身后转,但当她不戴这胸罩时,罗二哥再也不看她一眼了。这些事都说明除了叶子,罗二哥不可能亲近别的女人,更不用说上床这种事了。
然而,除了罗二哥,我实在想不出有别的男人敢胆大包天地在半夜从露台进到这房间来。
我在叶子的房间里转着圈想着,突然,房间里的温馨气息提醒了我,对,气息,这房里浓郁的气息会让罗二哥发狂的。并且他是蓄谋而来,他的血液在漆黑的雨夜燃烧,他能想到床上的女人不是叶子吗?对,他不会想到,人在作生命中最后一搏时是疯狂的。而莲子一定提前知道了罗二哥的计划,她要借此实现她与村长生一个孩子的强烈愿望,因为只有实现了这个愿望,她在村长家里才有一条活路。
我心情复杂地从露台外的树下回到楼后。此时天已完全亮了,我按侦察规则,在树下寻找着有没有罗二哥在攀树上露台时遗落的东西。结果除了找到一颗可能是莲子的玻璃衣扣之外,没发现其他东西。
然而,当我抬起头来,不经意向不远处的坟山望了一眼时,我惊骇地发现了一个吊在树下的人影。我高一脚低一脚地跑了过去,天哪,呆在树上的正是罗二哥。我摸了摸他僵硬的手脚,已经冰凉如霜。我看见他悬空的双脚下,散落着几块石头,想来是他在上吊时蹲倒的。书の香 在这几块石头中我发现了一张纸条,拿起来一看,是他的遗书,上面写着,我已得到叶子了,所以我该走了。
一个人在如此简单的理由中离去,使我不敢轻视这种简单。天哪,人的精神万象也许只有你才能解释。
我把遗书揣进了自己的衣袋。请死者原谅我的隐瞒吧,因为我爱着叶子,我不能让她在这场风波中受到伤害。
罗二哥的丧事办得很热闹。我们墓园的人都去了村长家里,在他的灵前烧着香。村长没哭,苍白着脸在门外接待客人。莲子也没哭,但表情呆滞,像是在梦中还没醒来似的。罗二哥的自杀显然出她意外,不过秘密从此可以深埋,她也可以放心了。如果她肚中有孩的话,不出两个月,就会让村长大喜过望的。
关于罗二哥的死,坟山一带的村民中有很多传闻,其中难免牵涉到叶子。幸好我把那遗书藏了下来,不然叶子真没法在这里待下去了。如此一来,牵涉到叶子的传闻也只是老一套,说什么叶子时鬼魂、是狐狸精什么的。这些话,说话的人兴趣一过之后,自己也不会真正相信。
不过,罗二哥厂里的人对叶子的传闻却活灵活现,说是大家都看见的,在那次舞会上,叶子的眼睛眨了几下,方圆一带就停了电,她不是狐狸精是什么,墓园让她继续守墓,这方圆一带以后也不会安宁的。这样一说,事情就严重了,我想了一夜后便只身去了罗二哥的厂里,当着众人的面讲了那次舞会中我如何破坏配电房的经过。我讲完后有几个小伙子站了出来,从他们气氛的脸上我知道他们想揍我一顿。于是我后退一步,做了一个格斗预备式,这非常专业的姿势一摆出,那几个小伙子立刻软了下来,其中一个说,你拉闸就行了嘛,还把配电房砸得稀烂。我鼻子“哼”了一声便走了,心想不砸个稀烂,,你们把闸抽上去不就又可以跳舞了。

杨胡子对此次事件很平静。到底是老守墓人了,生生死死不足为奇。他说,一个人该怎么样,都是天意。所以这世上没什么稀奇事。不过,他对部下还是很照顾,他让叶子不再上山巡夜,只在院里守守电话就行。叶子听见安排后“嗯”了一声,并没对杨胡子说感谢的话。我注意到她这几天像哑了一样都没说什么话,不禁为她担心。
这天晚上,我去她房里讲起去罗二哥厂里的事,讲起差点打架时,她终于笑了一下,并说,你真好。这句话让我舒服得要死,我想有了这句话,我就是真被那几个小伙子揍了一顿也值。
这时,我注意到床上的被套,床单等换上了新的,便问以前的都换下洗了吗,她说,烧了。我怔了一下,这样彻底的办法我可是没想到。我说,烧了好,火能解决一切。并且,火还是吉祥的东西,原始人用它烤肉来吃呢。
叶子又笑了,这是我想要的效果。我安慰她说,罗二哥的死其实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他是死在自己的精神幻象中。
没想到,叶子却说,不,和我有关系,他是想害我,如果那天夜里是我住在这屋里的话,也许吊死在树上的就是我了。因此,我很感谢莲子的,是她救了我。
叶子的话,当然是另一种真实。不过她说到“吊死在树上的就会是我了”时,还是让我打了个寒战。我立即说,有了我,你从此可以放心的,没有人能伤害你了。
说完这话,我正等着她再次说出“你真好”这句话时,她却说道,你、会伤害我吗?
我怔了一下,但立刻发现她说这话时带着笑容。我高兴起来,这几天她第一次和我开玩笑,说明她已经从这一事件的阴影中解脱出来了。
第十七章 墓地的纠葛
夜半时分,我又只身来到了那个八岁男孩的坟前。这晚本是哑巴和我一同巡夜,可是从走出院门起,我便发觉他打着哆嗦,像怕冷似的。我比划着问他,你、怎么了?他比划着回答说,我、看见、吊死的人后,老想着、他的脸、眼睛、舌头,我怕。哑巴说完后,身子更加抖成一团。那事已过去好几天了,见惯坟山的哑巴还这样怕,我想是那天罗二哥从树上取下来的情形刺激了他,他当时站得离尸体非常近,我看见他仰脸向上看时,眼睛里的惊恐让人难以形容。
于是,我没让哑巴跟我一起上坟山巡夜。毕竟还是个孩子,经不出这种刺激的。我对他做了个回去睡觉的手势,他便毫不犹豫地跑回小楼去了。
这巡夜已越来越是一种过场,杨胡子说,用手电光在各处晃一晃就可以的。并且坟山下一步扩大后,会请专业的保安,而我们这些人只需做管理了。杨胡子以为我会等到那一天,其实我已急切地想结束我的暗访了。昨天,白玫又以表妹的身份给打来电话,她先说哑巴的事,寻亲广告刊登出来几天了,还没人和报社联系。另外,她告诉我报社领导终于在询问我的去向,她说我得尽快回去才行。
这样,我只得让自己将要做的事简单化。叶子让人生疑的身份,以及她来墓园究竟要干什么,因我已掉进温柔之乡,因而决定放弃对她的探究。愿曾经培养过我的特种兵部队的首长原谅一个退役侦察兵的愚蠢。如此一来,我把还要完成的任务简化到一点,这就是迅速破解杨胡子怕小鬼,怕女人的真相上。也许,这是墓园里最大的秘密了。
恰在这时,小弟对我说,他在擦洗墓碑时,发现那座小孩的坟旁又长出一根青藤来了,那藤从一些野草中长出来,一直爬到墓碑旁,仿佛还想攀上墓碑去似的。
我想起了我在七月半的夜里一边烧纸一边对这座小鬼的坟说的话,我当时在心里念道,如果你真有冤屈,就再长出青藤来给我看吧。
世界上巧合的事情,有没有冥冥之中的安排,这是人的智力无法判断的,趁着巡夜,我打发哑巴回去睡觉后,便在坟山上径直来到了这小鬼的坟前。我用手电光向墓碑照去,果然看见一根青藤正缠绕在墓碑下方。
我怔住了,正想用手电照着这藤的来路转到坟侧去看一看时,突然看见在坟后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人影。我本能地喝问了一声,谁在那里?
这时,一道强烈的手电光从哪个方向射向了我,我用手挡住眼睛时,听见了杨胡子的声音,你巡的什么夜,哪里不去,只守着这座坟转。
没想到,杨胡子在跟踪我了。我立即装成很随意的样子,对走上前来的他说,你看,又有青藤长出来了。杨胡子显然是早知道了,看也不看这藤便说,这有什么,野地里什么都长,别大惊小怪的。
杨胡子一边说却一边往小路上走,显然,他不敢在这坟边停留,刚才是硬撑着走近来的。他把我叫到坟间的小路上说,你小心一点,上坟山不是看这坟就是去阴宅边上,在这里不安心做事是没有好结果的。
他在威胁我了。他的失态让我高兴,因为这说明我正在直抵他的秘密。不过,我此刻还得装傻,于是问道,什么叫没有好结果?
他“哼”了一声说,你和叶子的关系,我已看出点名堂来了,那吊死鬼喜欢叶子,你要在这坟山上乱来,那鬼会把你吊到树上去的。
我立即装成有些害怕的样子书,我怎会乱来呢?你只管对我放心吧,你在阴宅里对梅子说的话,我也没对外透出半个字的。
杨胡子又在鼻子里“哼”了一声,然后催促我和他一同下山。
当我正在寻思怎样去破杨胡子最后一道防线时,意外的事发生了。这天一大早,我出了院门,又想去外面走走呼吸新鲜空气,刚到外面的空地上时,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三个男人,其中一人问我道,有一个叫荣小弟的人,住在这里面吗?我有些惊愕,回答说是的。他便说,你带我们进去找他。我把他们带进了院子,正遇到叶子走下楼来,我来不及问她今天为何早起,因为这三个男人正催着我上楼去小弟的房间。我把他们带到了小弟的房门前,敲门后,小弟来开的门。就在这一瞬间,三个男人已拥上前去,小弟的手腕一下子就被戴上了手铐。小弟立即嘴唇发白全身发抖。此时杨胡子已走出房门来了,他刚开口问这是干啥,三个男人中的两人已走到他面前反问道,你姓杨,是这里的负责人吧?杨胡子说,对,你们是什么人?一个男人立即掏出一个小本子对杨胡子晃了晃说,警察。请你也跟我们走一趟。
三个男人将小弟和杨胡子带出了院门。外面的空地上已停下了一辆警车,小弟和杨胡子被推上车后,车门关闭,然后开走,只有车后扬起的灰尘好一会儿才散开。
我们这里的人全都跑到院门外来了。冯诗人是不管闲事的,今天也在院门口瞪大了眼睛。不过,当车开走后大家回到院子里时,冯诗人还是第一个上楼回房去了。他甚至对此事没说一句表示惊讶的话,我真佩服他的定力。在墓园,他是最自足最安宁的人。
站在院子里的人一时都有些木讷,只有周妈不停地说着,哎呀,这是怎么回事?小弟犯什么法了,杨胡子怎么也被抓走了呢?
哑巴站在我们中间,迷惑地看着周妈,又看看我和叶子,一副急于想知道原因的样子。
这原因谁也不知道。叶子一直没说话,我想这事不会太大的。小弟那人,你想他能犯多大的罪呢。没想到,我这话一说,叶子并不搭理我,只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便一声不吭地转身上楼去了。

我走到堂屋门口的椅子上坐下,这事太突然,我需要认真想一想了。一般来说,警察专程而来并指名道姓地抓人,抓错的可能性不大,我想起了小弟以前在一天夜里的痛哭,并哭叫着说完了完了,我这一辈子都完了。现在想来,他这样哭叫是有原因的。另外,他突然到这里来守墓,并害怕杨胡子叫他走,看来是把墓园作为躲避处了。
其实,小弟的事我并不太在意,对我重要的是,杨胡子也被带走了,虽说对他没像小弟那样被戴上手铐,但他若没犯事也不会被警察带走。我有些焦虑,有些失落,如果杨胡子犯的事就这样水落石出了,我觉得我会无地自容。还特种兵出身的暗访记者呢,花了这样多工夫还没搞清杨胡子的底细,真是笨猪一头。
我感到我的侦察业绩有些堪忧。并且,叶子还突然冷冷地看我,什么意思?想到这里我起身上阁楼去了。我直接问叶子冷眼看我是为什么。是的,我和她说话已不用绕圈子。没想到,她说,我平时看你对小弟还是蛮好的嘛,怎么会暗中害他,一大早就把警察带到这里来了。
叶子认为是我叫来的警察,这真冤枉。我对她讲了事情的经过,她却似信非信地说,你出门就遇上警察到来,有这样凑巧吗?
我感到有口难辩,同时对叶子表示出的对我不信任感到伤心。
天黑时,杨胡子回来了。大家立即围上去询问。周妈手里拿着一根正削了一半的菜头也没来得及放下。杨胡子说,没事没事,小弟是在城里犯的法,与咱墓园无关。警察以为我犯了窝藏罪,经查证后,证明我收下他确实是不知情。只是薛经理会有麻烦了。
原来,小弟在守太平间期间,侮辱过一具女尸。死者的家属在给死者换衣服时发现了异样,便报了警。小弟听见消息后吓得六魂无主,哭着将此事对薛经理讲了,薛经理怕小弟被捕后影响公司声誉,于是便送他到墓园躲藏起来了。杨胡子说,小弟犯的叫侮辱尸体罪,刑法上有这一条的。所以,我们墓园今后也要依法管理,要告诉外界,谁敢动一动坟墓也是犯法的。
杨胡子说着说着就有了因祸得福的感觉。仿佛他今天虚惊一场是物有所值。其实,我知道他把话引到这方面来,是给自己压惊。我相信他被押上警车时,心里一定也像小弟哭叫过的那样在叫着,完了完了。不过这结果让我满意,一般来说,警方只会受理报警的案件,而杨胡子身上的悬疑,没有我这样的人来做事很难被破解的。
小弟被捕的真相,也化解了叶子对我的误解。晚上,我进到她房里时说,现在明白了吧,不是我把警察带来的,对不对?叶子不好意思笑了一下。不过她笑得仍很勉强,因为她的眼中还留有惊恐。我感觉到,今天这事比起罗二哥自杀,对她的刺激似乎并不更小。其实,这事与她有什么关系呢,也许是女人的心太软吧。因为她叹了口气后说道,小弟是挺可怜的。我说,法律要是讲可怜,那就不叫法律了。她听见我这话后怔了下,好像不愿意听我这样说。于是我补充说道,你想,要是你是那女死者的亲人,你会觉得小弟可怜吗?我这话说得叶子直点头。
这晚上,我本想在叶子房里多聊一会儿的,可是没说上几句话,她便说她头痛,想要休息了。
我从阁楼下来时,杨胡子正站在下面的楼梯口,他抬头直视着我走下楼梯,但直到我和他碰面他也不说话,我觉得他盯我的眼光越来越具有威胁的意味。这样,我经过他走到我的房门前时,并不进门,而是突然转过身来,直视着站在不远处的他。他终于被我看得不自在,干咳了一声后,转身下楼去了。
我这样做在军事上叫做反压制,不能让对手有优势感。这样,杨胡子如果有什么想对我先发制人的计划,他会在胆怯中将这攻击计划改妥协方案。
这天夜里,我一直睡得不太安稳,所以当叶子在阁楼上发出第一声轻微的尖叫时,我便已冲出了房门。我进了叶子的房间,她脸色苍白,像大病了一场似的。她惊恐地对我说,她睡了一会儿就醒了,总觉得外面的露台上有人似的。
我打开通向露台的门,外面一片漆黑。站在露台上望出去,坟山影影绰绰地露出很峥嵘的样子。我用手电查看了一遍露台,没见可疑的地方。最后,我走到露台边用手电照了照那棵直抵露台的弯树对叶子说,这棵树不能要了,明天我用锯子来把它锯掉吧。
叶子没回答我,转身进了房间。我跟进去,关上露台门后又说,怎么样,明天我来锯树,这棵树够周妈煮两个月的饭了。
叶子说,算了,还是留着它吧。
我不解地问,为什么?那棵树让人轻易就上露台来的。
叶子却说,我想没人再从那里上来了。而如果上来的是鬼魂,锯了树又有什么作用呢?
我无话可说。人在墓园,不想到鬼魂都难。
这段时间,墓园注定了不平静。仍然是早晨,我还没起床便听见楼下传来吵闹声。我急忙走下楼去,看见水艳正像疯了一样地抓住杨胡子的衣领不放,嘴里叫着,你不退我钱,我就和你拼了。
我走过去,将水艳和杨胡子分开,然后对水艳说,有什么事,慢慢讲嘛。
可能是已吵闹久了,水艳的嗓子有点哑,她愤愤地说,我们那块坟地,现在值五万元以上了吧。我们急着给孩子治病,要卖坟地,他不准。退给他,他只给五千元。这是哪里的道理呢?大许你评评这理,我们全家商量后,只要他退三万元算了,可他还是不答应。
这事挺复杂的,我听了好一阵之后才弄清楚。原来,水艳家以前在后山上,后来坟山扩展,她家便被迁到山下来了。在搬迁补偿中,曾对被搬迁者在山上按人头留有坟地。当时水艳还没嫁过来,水艳的丈夫和婆婆两人取得了两块坟地。当时,墓陵公司、村委会和被搬迁者签下协议,这坟地只能自用,不能私自专卖。如确需转让,只能转让给墓园,价格按签约当年的坟地价格计算,每座坟地五千元。
现在,水艳的孩子动手术需巨额花费,她在外打工的丈夫带信回来说,婆婆的坟不能动,就把他那座坟地卖了算了,今后自己死了,把骨灰撒到河里去就行。无论如何,这孩子先天心脏病不治会死人的。想到墓园现在正将这些坟地卖到五万至八万元,水艳一家想让墓园退上三万元不过分吧。没想到,杨胡子说协议上签的五千元就是五千元,一分也不能多。这才让水艳急得想和杨胡子拼命。
这理我还真无法评。一方面,水艳一家值得同情,并且这协议当初就签得不合理;另一方面,钱是公司管着的,杨胡子作为坟地管理人没权利修改协议。
于是我对杨胡子说,这样吧,你替水艳向公司反映反映,多少年过去了,五千元一座的坟可能是说不过去的。
我这话本是合理建议,不料杨胡子指着我的鼻子吼道,你怎么替她说话,吃里爬外的家伙,你给我滚走。
我的头脑里“嗡”了一声,杨胡子终于借故赶我走了。这事比我预想的来得快一点,不过我早已设计了对付这个危机的办法,所以听见他这样吼叫时并不真正慌张。
这时,水艳已再次哭叫着抓住了杨胡子,并大叫着说,听见了吗,人人都会说五千元不合理的。你们和村上当初一起骗我们,我们的宅基地,我们的玉米地,你们拿去卖了多少钱呀。那山丘上的阴宅你们就卖了一百多万,那就是我婆婆的宅基地呀,你们没良心,要遭雷打的。
杨胡子节节败退,在水艳的抓扯中已被逼到了院里的墙边。突然,他伸手猛推水艳一把,水艳倒在了地上。这一下,水艳不哭叫了,她从地上慢慢爬起来,双眼发愣地对杨胡子说,好,你敢动手,明天我和婆婆一起来这里,你要不给钱,我们就死在这里给你看。

杨胡子全身抖了一下。
水艳走到院门时,又回过头来说,你不得好死,今天晚上,那坟里的小鬼就会来抓你走。
杨胡子全身又抖了一下,并且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这样一来,我还不用施展我的应急计划,杨胡子已经没有赶我走的精力和心思了,因为更严重的事压在他的头上,他坐在地上时甚至对我露出了求援的眼光。
我对他说,我刚才的话,实际上是帮你下台阶,你怎么不懂呀。
杨胡子仿佛生了大病,他喘着气对我说,水艳这事,我已给公司反映过了,公司说协议不能改,我有什么办法呀。
这场风波发生时,除了我站在漩涡中心外,叶子、冯诗人和哑巴都只站在堂屋外的阶沿上观看,就连最爱管闲事的周妈,也一直平静地坐在厨房门口削着菜,好像她没看见这事似的。我想,这也许表明大家都想帮水艳一把吧,他们想看到杨胡子被逼得同意此事的结局。然而,杨胡子这小负责人,他做得了主吗?
不一会儿,周妈喊吃早饭,这时,杨胡子却没有了踪影。周妈说,别管他,大家吃饭吧。他可能找村长去了。你们不知道,这村长常说,凡是刁民,他最有办法收拾。
我心里不禁打了个寒战,仿佛看见水艳和她婆婆已死在这里似的。我草草地吃了饭,便直奔水艳家去了。因为我感到小鬼之谜就藏在水艳的口中,她一说小鬼会抓你,杨胡子便瘫倒了。
我走到水艳家时,她正在屋里抱着婴儿哭。她婆婆双眼发愣地坐在门口,看见我时便说,水艳说你是个好人,你帮帮我们吧。
水艳也抱着婴儿出来了,我便坐在凳子上和她们聊起来,从搬迁聊到坟地再聊到小鬼,一件使人无比震惊的事就这样被聊出来了。
十年前的一天,当时后山的坟地才刚被开发了一小块,水艳的婆婆去坟地边的树林里拾柴火,那天山上起了大雾,到上午都一直没散去。突然,水艳的婆婆听见近旁的坟地中有人说话,她听出是杨胡子和一个女人的声音。杨胡子说,公司刚来了电话,说你还欠两千元钱没交,今天你不能葬孩子了。女人说,公司不是答应可以缓交余下的钱吗?你看,我把孩子的骨灰都带来了,你们的坟坑也挖好了,你就让我先葬了吧。女人一边说一边哭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水艳的婆婆听见了女人连说着“不不不”的声音,接着又是哭声。再后来,这哭声中掺杂着男人的喘气声。水艳的婆婆感觉到事情不对头,便在雾中凑近去一看,天哪,那女人光着身子躺在坟坑边,杨胡子正压在她的身上呢。水艳的婆婆赶紧退回到树林中,又隔了很久,听见有盖土的声音,还听见杨胡子的声音说,我帮你把坟垒得好一些,让孩子睡得安安稳稳的。女人突然大哭起来。那哭声好像把后山都晃动了。杨胡子的声音说,你这样哭,我得走了。接下来除了女人的哭声,便再没有杨胡子的声音了。那女人在坟边哭了很久,还哭着说,孩子,妈妈对不起你呀。水艳的婆婆在树林里也听得掉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