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书库 > 证言疑云 > 第15节 >

第15节

  “必须要有事实证据,”温西勋爵说,“事实。当我还是个小男孩时,就总是讨厌事实,觉得它们令人厌恶、难以理解、顽固。”
  “是的,大人,我母亲——”
  “你母亲,本特?我都不知道你有母亲。我总是想象你就是设定好了的,可以这么说。请原谅我,本特。我太无礼了。请继续。”
  “没关系,大人。我母亲现在住在肯特郡——靠近梅德斯通。已经七十五岁了,先生,而且在她这个年纪看来相当有精神。我是七个孩子当中的一个。”
  “这是一项伟大的发明,本特,我再清楚不过了,你很特别。请原谅我打断你,你正在告诉我关于你母亲的事情。”
  “大人,她总是说,事实就像母牛,如果你总是以一副苦大仇深的面孔看着它们,它们就会跑远。她是一位非常勇敢的妇人,大人。”
  温西勋爵兴奋地张开双臂,但是本特先生因为太训练有素了,没有理解他的意思,事实上,他正准备去磨剃须刀。温西勋爵忽然跳下床,快速冲进浴室。
  这时他激昂地提高声音:“来到这片金黄的沙滩上,”然后感觉有点儿普塞尔(3)的味道了,他继续唱,“我希望借着爱情的力量飞翔。”凭着这股振奋的精神,他打破常规,在浴缸里加了几加仑凉水,精神饱满地给自己洗了个澡;匆忙擦拭之后,又一阵风似的从浴室里冲出来。过于毛躁的结果就是砰的一声,胫骨撞在楼梯旁一个大橡木箱子上——事实上,箱盖因为撞击砰地打开又关上了。
  温西勋爵停下来,嘀咕着咒骂了两句,用手掌轻揉着自己的小腿。然后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放下毛巾、肥皂、海绵、洗澡用的丝瓜筋、浴刷和其他洗浴用具,轻轻地抬起箱盖。
  就像《诺桑觉寺》中的女主人公一样,(4)他希望在里面找到真正可怕,而不单单是外表看起来很神秘的东西。像她一样,确实找到了,不过是一些床单和被罩整齐地叠放在箱子底部。这些发现可不能让人满足,他小心地抖开最上面的床单,对着从走廊窗户射进来的光线仔细检查了几分钟。就在他刚刚物归原处的时候,一声微弱的喘息声传进耳朵里,他吓得几乎要跳起来。
  他妹妹悄无声息地站在近旁,他完全没有听到她到来的声音。她穿着晨衣站在那里,双手紧握于胸前,蓝色的眼睛慢慢睁大直到看起来似乎是黑色的,肤色看起来跟她金灰色的头发接近。温西越过手里抓着的床单盯着她,她脸上的恐慌像感染一样袭上他的脸。恐慌源于神秘的血缘相像,在两张脸上蔓延。
  彼得感觉自己像傻子一样呆呆地盯着妹妹,但是他知道,事实上他瞬间就恢复正常了。他将床单扔进箱子里,站起来。
  “早上好,波莉,可怜的孩子,”他说,“你这些日子都躲在哪儿啊?这是我回来之后第一次看到你。看看你,都瘦了。”
  他用胳膊环住她,感到她瑟缩了一下。
  “出了什么事?”他问,“你过得好吗?可怜的孩子。听我说,玛丽,我们从来都没有好好互相看看,但是你是我妹妹。你有麻烦了吗?我能不能——”
  “麻烦?”她说,“哦,笨蛋彼得,我当然有麻烦。难道你不知道他们杀了我的未婚夫,然后又把我哥哥抓起来了吗?这些麻烦还不够吗?”她笑了,这时彼得忽然觉得她说起话来像一本凶杀小说里的人物。接下来她的语气变得自然一些了,“是的,彼得,事实上——我头疼死了,我都不知道我在做什么。你在找什么?弄出这么大的声响,我出来看看。我还以为是门发出的巨响。”
  “你最好再回床上躺躺,”温西勋爵说,“你会感冒的。不明白为什么你们女孩子在这该死的冻死人的天气里要穿得这么单薄?你不要担心,一会儿我就去看你,我们俩好好聊聊。”
  “别在今天——别在今天,彼得。我想我快要疯了。”——这一次是情感小说中的人物,彼得想——“他们今天要审问杰拉尔德吗?”
  “不是严格的审判,”彼得说,一边温柔地强迫她回房间,“只是形式上的,你知道。只是地方法官聆听指控,然后老莫伯斯站出来说他只需要正式的证据,因为他得将这些告诉辩护律师。辩护律师是比格斯,你认识的。接着他们听取逮捕证据,莫伯斯说杰拉尔德会保留辩护权。然后要等到大陪审团的审讯令下来,很多废话!我想最早也要到下个月。你要振作起来,那时候要出席的。”
  玛丽开始发抖。
  “不——不!我就不能不再管这件事吗?我根本不能再出席了。我会病倒的。我觉得太可怕了。不,不要进来。我不想让你进来。摇铃叫艾伦进来。不,走开,走开!我不想让你进来,彼得。”
  彼得犹豫了,有点儿惊慌。
  “如果您愿意我插嘴,最好不要,大人,”本特的声音在彼得耳边响起,“那只会引起歇斯底里,”他加了一句,然后将他的主人轻轻扯离房门口,“这会给双方都带来痛苦,而且会带来负面的结果。最好等老公爵夫人回来再说。”
  “对极了。”彼得说。他转回来要捡起他的洗浴用品,但是已经被收拾好了。他再一次打开箱子的盖子。
  “你说你在那条裙子上发现了什么,本特?”
  “沙砾和细沙,先生。”
  “细沙。”
  ﹡ ﹡ ﹡
  里德斯戴尔小公馆后面的沼泽地无限寂寥地向远处延伸,遍地的石南花色泽灰暗,湿漉漉的,小小的花蕊也是暗淡的。现在是下午六点,但是在这里看不到璀璨的落日景象,只有一片灰白色在厚重的天幕下由东向西移动。温西勋爵在沼泽地搜寻了很久,希望能找出骑摩托车的人的踪迹,但是一无所获。“真希望帕克在这里。”他咕哝着,恨恨地沿着一条羊肠小路走下去。
  他现在前往的地方不是小公馆,而是距离它两英里半的一处农舍,名叫格里德山谷。它位于里德斯戴尔的正北方,那是沼泽地边缘一个荒僻的地方。农舍就坐落在土地肥沃的山谷间,两边长满了茂盛的石南花。小路从威麦灵高地蜿蜒而下,绕过一片小沼泽地,横过里德河,再延伸大约半英里就会直接到达农场。彼得并没抱多大希望从格里德山谷获悉什么信息,但是又觉得闷闷不乐,想要不遗余力地踏遍这个地方。他私下觉得,摩托车肯定是沿着高速路行驶的,虽然帕克的调查显示的情况不是这样。或许摩托车直接驶过芬顿,根本未作停留,也没引起人们注意。而且,他说过会搜查附近地区,而格里德山谷在此范围之内。他停下来,重新点燃烟斗,然后继续平缓地前行。每隔一定的路程,小路上就会出现结实的白色标杆,周围围以篱笆。沿着标杆似乎可以走到谷底,因为往左边几码的地方地面凹凸不平,杂草丛生,中间是一片黑色的沼泽,任何比鹡鸰重的东西掉到里面都会只余下一连串的小气泡。温西的脚下躺着一个已经被踩扁了的空沙丁鱼罐头盒,他弯腰捡起来,甩手使劲扔进沼泽地。罐头盒落地时发出湿吻般的声音,随后消失在远处。这种本能的反应立即刺激了正处于沮丧和犹豫中的人,彼得忧伤地斜倚在篱笆上开始放任自己浮想联翩:(一)希望破灭之后的空虚寂寥;(二)人类的性情不定;(三)初恋情人;(四)理想主义的衰退;(五)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后果;(六)婴儿潮之后的生育控制;还有(七)自由意志论的荒谬。不管怎样,现在是他的情绪低落期。想完这些,彼得觉得自己的脚都冻得发麻了,胃里空落落的,而他还有几英里的路要走。他踩着滑溜的小石头越过那条小河,来到农场门口。大门不是那种普通的五道木栅栏的门,但看起来坚硬、结实。一个男人斜靠在大门上,嘴里叼着一根稻草。温西走近的时候,他也没有要打招呼的意思。“晚上好,”最后这位贵族只好扬起轻快的声调,一边将手放在门闩上,“这鬼天气实在太冷了,你说是不是?”
  男人没有回答,更慵懒地靠在大门上,深吸一口气。他穿着粗糙的外套和马裤,裹腿上沾满了肥料。
  “当然,到季节了,是不是?”彼得说,“我敢说,这对羊儿来说可是个好天气,它们有厚厚的羊毛保暖。”
  那人将稻草移开,朝彼得右脚的方向吐了口痰。
  “你在沼泽地里丢过很多家畜吗?”彼得再接再厉,漫不经心地将门闩拔掉,斜靠在那人的对面,“你这房子的围墙砌得很不错。呃,如果你晚上想跟朋友在这附近逛逛,黑糊糊的会不会有点儿危险啊?”
  那人又吐了口唾沫,将帽子拉低,盖住整个前额,然后简短地回答:“你想干什么?”
  “哦,”彼得说,“我想拜访一下——拜访这座农场的主人。我是附近的邻居。这可真是一个荒凉的小乡村啊,你不觉得吗?他现在在家吗?”
  那人嘟哝了一句。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彼得说,“发现你们约克郡人都这样友善和好客,真是令人快慰至极。什么?不管对方是谁,会请人在火炉边一起烤火,诸如此类。对不起,你知道吗,你斜靠在门上,我没法打开。我相信,你纯粹是疏忽了,你只是没意识到你站的位置扼住了门。这座房子太有吸引力了,不是吗?如此荒凉、阴暗,没有爬着藤蔓植物、种有小朵蔷薇的门廊。是谁住在这里呢?”
  那人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温西一会儿,回答道:“格兰姆索普老爷。”
  “哦,是他吗?”温西勋爵说,“我正这么想。就是我想见的人,农场主的典范。不管走出多远,只要还呼吸着约克郡北部的空气,就会听闻格兰姆索普先生的大名,‘格兰姆索普老爷的黄油是最好的’,‘格兰姆索普老爷的羊毛从来不会结成团’,‘格兰姆索普老爷的猪肉入口即化’,‘爱尔兰的炖肉来自格兰姆索普老爷农场的母羊’,‘肚子里有格兰姆索普先生的牛肉,永远——永远不会忧伤’。能与格兰姆索普老爷见上一面是我毕生的心愿。毫无疑问,你肯定是他的忠实追随者和得力助手。你肯定是清晨从床上一跃而起,在干草的芬芳中给母牛挤奶;当夜幕降临,赶着眼神温柔的羊群从山上归来;而当壁炉中的红焰熊熊燃起的时候,会趴在床头给你可爱的孩子讲述古老的传说。多么美好的生活啊,尽管在冬天显得有点儿琐碎和单调。让我们握握手吧。”
  不知道那人是被这诗歌般的语言打动,还是因为正在消退的光线还不是太昏暗,他还能够看清彼得手中硬币的金属光泽,总之,他总算是从大门那里挪开了一点点。
  “十分感谢,老兄,”彼得说着快速从他身边走过,“我在这屋子里就能找到格兰姆索普先生吗?”
  那人没回答他,直到温西沿着石板路走了大约十二码,才喊出一声,但并没有转过来。
  “老爷!”
  “老兄,什么事?”彼得转过身来,和蔼可亲地问道。
  “或许他会对你放狗的。”
  “是吗?”彼得说,“忠实的猎狗欢迎浪子归来。一家人其乐融融,‘好久不见了我的儿子’。喜极而泣,哽咽难言,成堆的啤酒提供给高兴的佃农们,人们围炉狂欢,直到房椽上的铃铛和烤火腿都滚落到地上一起欢乐。晚安,可爱的王子,(5)直到牛群回圈,直到野狗在耶斯列吃掉耶洗别的尸体,(6)每一个雪白冬日离去的时候,都会迎来一个新的春天。(7)我猜想,”他自言自语地加了一句,“他们刚刚喝完茶。”
  当温西勋爵快要到达农场门口的时候,他的情绪开始高涨。他喜欢这样的拜访。他喜欢侦探工作,这种喜欢就像有时生活显得穷极无聊,他有可能以另一种心态或身份沉溺于吸食印度大麻一样——因为它的刺激性特征——但他还是缺乏侦探的基本气质。来拜访格里德山谷,他并没抱多大的期望,否则,他很有可能盘查出所有他需要的信息,方法就是向门口那个郁郁不乐的男人精心地展示一下自己的财气。帕克很有可能这样做,他做侦查工作是有报酬的,而不管是他的自然天赋还是后天——在巴罗因弗内斯文法学校——所受的教育,都不会促使他迷失于不合理想象的细枝末节中。而对于彼得来说,这个世界在他眼中就是一个由枝节问题组成的有趣的迷宫。他是一位精通五六种语言的让人尊敬的学者、懂得欣赏并且还有些表演技巧的音乐家、毒理学专家、善本收藏者,还经常出入各种社交场合,是一个感觉论者。他可以在星期日中午十二点半戴着大礼帽、穿着双排扣礼服在海德公园边散步边阅读《世界新闻》。他对于未解事物有着强烈的激情,会到大英博物馆寻找晦涩的小册子来研究所得税收税员的情感史,以此来对比自己的情感走向。照此看来,约克郡的农场主习惯性地对偶然出现的路人放狗,这种问题对他来说也是迷人的,需要他亲自深入调查。当然,结果是未知的。
  第一次敲门没有得到回应,温西勋爵再接再厉又敲了一次。这一次里面有了动静,一个粗暴的男人的声音大声说:“啊,进来,该死的,你可以进来——该死的。”伴随着东西掉落或者被扔掉的砰砰声。
  门被打开了,开门的却意外是一个大约七岁的小女孩,虽然长得黑黑的,但很机灵可爱,扔过来的投掷物擦着她的胳膊飞过。小女孩戒备地堵在门口,直到同样的声音再次不耐烦地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