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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节

  西面楼房的阴影缓慢但执著地向他们的餐桌靠近。终于,那灿烂的霞辉变成笼罩在头顶的靓丽风景。
  主菜之后的甜点是热苹果加奶油,很有些甜腻。
  当侍者送来咖啡的时候,天上已然看不到太阳的余晖。在四周楼房的框架内向上望去,清澈的天空是纯正的蓝色,仿佛从未受到人类活动的污染。
  二人慢慢地喝着咖啡,谈话转入何人期望的话题。
  杨先生从皮包里拿出一摞稿纸,放在面前的桌子上,认真地说:“我已经读完了你的书稿。我不懂文学,但是我觉得你的小说写得很不错,情节很吸引人,尽管有些地方看起来近乎荒唐。其实生活中有些事情就是荒唐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何人竭力追寻杨先生的思路,但是未得要领,便问到:“杨先生,您是我的老师,又是我这部小说的第一个读者。您还是提些修改意见吧。”
  杨先生端起咖啡,慢慢地喝了一口,“看完你的小说,我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我不能白读你的小说,对吧。别的地方我都说不出什么,我就觉得你对书中男女主人公过去那段爱情经历描写得不够,显得很苍白。我说的是赵梦龙和李艳梅。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自己也有这种感觉,但是一直没有更好的思路。您知道,我对那个时期的生活不太熟悉,所以编起故事来有些力不从心。”
  “那是,你那个时候还太小。”杨先生又喝了一口咖啡,“你书中的主人公跟我的年龄差不多。所以,看了你的小说,我不仅很受感动,而且很有感想,真可以说是浮想联翩啊。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您可以具体谈谈您的感想吗?”这是作者最渴望听到的。
  “怎么说呢?我觉得你可以把那段内容写得更详细些。我告诉你,大概是你的小说刺激了我的文学潜质,所以我情不自禁地替你编了一段。”
  “是吗?那可太好啦!您快讲给我听听吧。”何人喜出望外。
  “我不是作家,不会写小说,只能给你提供一些故事情节,你再拿去加工吧。”杨先生的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习惯地用左手去捋他的长胡须,但是抓空了。他的手不自然地在空中停顿一下,又放回椅子的扶手上。他眯起眼睛看着深蓝色的夜空,慢慢地讲述起来——
  ……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席卷了神州大地。赵梦龙和李艳梅自然也被卷了进去。不过,大概和他们的小资产阶级家庭出身有关,他们没有成为狂热的“造反派”,只是随大流而已。由于他们对当时的政治斗争有共同的感受和共同的语言,所以他们之间就萌生了“共同的情感”。在“大串联”的时候,他们一起游览了革命圣地,如延安、韶山、井冈山等。正是在那些革命圣地,他们建立了“革命感情”,决心做“革命伴侣”。
  大学毕业的时候,正赶上北京市的中学开始“复课闹革命”,需要政治课教师。于是,赵梦龙和李艳梅都被分配到中学教政治,而且在同一所学校。这主要是李艳梅的功劳。在人际交往方面,李艳梅比赵梦龙略胜一筹。
  赵梦龙对教学工作非常认真,也很有才干。即使在那个不重视知识不尊重教师的时代,他的讲课也很受学生欢迎。他跟学生的关系也很融洽。但是在政治方面,他是一个“逍遥派”。除了必须参加的学校活动之外,他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养热带鱼上。他自己制作玻璃鱼缸和恒温电加热器,还定期骑车去郊区捞鱼虫。有些学生对此也很感兴趣。
  虽然李艳梅也不属于“政治动物”,但是对赵梦龙的“逍遥”很不以为然。她按时参加政治学习,积极靠近党组织,希望早日成为无产阶级先锋队的一员。有时,她也劝赵梦龙不要在政治上落伍。对于她的劝告,赵梦龙总是笑着说,在政治上,你代表我;在生活中,我照顾你。因此,这种分歧丝毫也不影响她对赵梦龙的爱情。有时,她反而感到赵梦龙更加可爱。
  然而,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他们刚参加工作不久,又是在中学教书,所以不能公开谈情说爱。他们非常谨慎,在学校里不单独交谈;在饭厅里不坐在一起;下班后也不一起走出校门。但是赵梦龙很有做“地下工作”的天才,他总能想出避开熟人与李艳梅约会的办法。因此,在一起工作了相当一段时间,同事们都不知道他们是“朋友”。对爱情来说,这种秘密交往并非坏事,因为这加深了他们对幸福的体验。总之,他们沉浸在春光明媚的爱情之中,忘记了生活中的酷暑严寒。
  有一天,学校教师政治学习,新来的革委会副主任给大家讲话。赵梦龙和李艳梅意外地发现那人竟然是他们的老同学孙飞虎。
  原来,孙飞虎从“五七干校”回到北京之后,在沈青的帮助下,离开了原单位,调到教育局工作。由于他很能干,还有上边的人关照,所以很快就入了党,还当上了科长。后来,他又主动要求调到李艳梅所在的学校当革委会副主任。
  老同学重逢,自然都有一番喜悦和兴奋。孙飞虎也不在老同学面前摆官架子,主动请赵梦龙和李艳梅去饭馆吃饭。三人畅谈了这几年的生活经历和对现实社会的看法。
  孙飞虎非常关心李艳梅,特别是在入党的问题上。他经常让李艳梅写思想汇报,而且确实把李艳梅列入了学校的“重点培养对象”,而他就是李艳梅的“联系人”。
  赵梦龙对孙飞虎的做法有一种本能的反感,但是他也找不出公开反对的理由。有一次,他含蓄地对李艳梅讲出心中的忧虑,李艳梅还笑他心胸狭隘。李艳梅让他放心,孙飞虎就是个热心肠,没有别的意思,还说自己知道应该同别人保持什么样的距离。赵梦龙无话可说。
  这时候,学校里传出流言——孙飞虎和李艳梅在大学时就是“朋友”。当这话终于传入赵梦龙的耳朵时,他找到了李艳梅。李艳梅认为这不过是那些无聊的人在捕风捉影。赵梦龙提出要公开他们之间的恋爱关系,因为他们的年龄已经符合晚婚标准了,别人无可非议。李艳梅认为时机不好,人们刚传说她和孙飞虎原来是“朋友”,她就公开和赵梦龙的恋爱关系,别人肯定会对她议论纷纷。赵梦龙也觉得从李艳梅的角度考虑,确实有这个问题,就同意了。当然,他完全相信李艳梅对自己的爱情是不会改变的。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这天早上,赵梦龙刚刚走进学校的大门,就被两个身穿绿军装的公安人员拦住了,“请”他到保卫组的办公室去。一路上,不少师生在观望。赵梦龙一边跟着走一边不住地问,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误,但对方只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赵梦龙没有遇到过这种阵势,心中不禁有些慌乱,还有些害怕。
  在办公室里,那个身材较矮的公安人员和颜悦色地对他说:“赵梦龙同志,你不要紧张。我们是公安局的,今天找你来,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想问你几个问题。”说着,他从草绿色挎包里拿出一本书,举在面前,问道:“这是你的书吗?”
  赵梦龙一看,那是自己前不久从一个朋友处借来的,书名叫《你到底要什么》。这是一本新近翻译成中文的苏联当代作家柯切托夫的小说,属于内部发行,但不是禁书。他那颗忐忑不安的心放松了一些,点点头说:“是我跟朋友借的。”
  矮公安又从那本书中抽出一张纸,问道:“这上面的字是你写的吗?”
  赵梦龙看了一眼,知道那是自己随手写的一段读后感。他回忆一下,认为没有出格的话语,又点了点头说:“是我写的。”
  矮公安微微一笑说:“承认就好。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在这份笔录上签个字,然后让你朋友来把书取走,就行了。”他从记录的高个子公安手中接过笔录纸,放到赵梦龙面前的桌子上,又递给赵梦龙一支钢笔。
  赵梦龙当时就想赶紧离开这间令人窒息的办公室,赶紧结束这令人难堪的问话,便接过钢笔,草草地看了一眼笔录的内容,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矮公安“哈哈”一笑说:“好小子,敢做敢当。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人。痛痛快快,大家都省得麻烦。”
  “我可以走了吧?”赵梦龙站起身来问道。
  “站住。你往哪儿走?”高个子公安拦住了赵梦龙的出路。
  “去给学生上课呀。我要迟到了。”赵梦龙说。
  “上课?上什么课?你以为我们跟你闹嘻哈吗?”矮个子公安板起了面孔。
  赵梦龙莫名其妙地看着公安人员,问道:“您刚才不是说我签完字就可以走了吗?”
  “走?那得看往哪儿走。往公安局走还差不多。”高个子公安的脸上挂着嘲弄的笑容。
  “什么?”赵梦龙愣住了。
  “别跟我们装傻。就你写的这些东西,你还想继续给学生讲课?你还想利用我们的革命讲台去宣传修正主义的反动思想吗?我告你,你这纯粹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矮个子公安为了加重语气,还猛拍了一下桌子。
  赵梦龙被吓得一哆嗦,怯懦地问道:“我写什么了?”
  “你写什么都忘了?难道还用我给你念吗?”矮公安从书中拿出那张纸,“啪”地拍在赵梦龙的面前。
  赵梦龙睁大眼睛,仔细一看,顿时觉得脑袋变大了。原来在他写的那段读后感下面,不知什么人模仿他的笔迹又添上了两句话:“我们中国人也要像苏联人那样。我们也要走修正主义的道路。”
  “怎么样?傻眼了吧?”矮个子公安冷笑道。
  “不,这不是我写的!公安同志,这真的不是我写的。”赵梦龙慌忙说道。
  “你刚才都承认了,也在笔录上签了字。现在还想翻供吗?没门儿!”矮个子公安瞪着眼睛,又拍了一下桌子。
  赵梦龙又被吓得哆嗦了一下,但是马上说:“公安同志,您听我说,这上面的字是我写的,但是下面这两句话真的不是我写的,是别人后添上去的。”
  “放屁!都是一样的笔迹。上面是你写的,下面就不是你写的。你想糊弄谁?你以为老子是好糊弄的吗?我告你,赵梦龙,你想蒙混过关,只有死路一条!”矮个子公安又拍了一下桌子。
  赵梦龙真的傻眼了。他被押出学校,带到了公安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