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几个人一走,柴碧玉这才道:“来着不善。” 荷沅疑惑地看着那四个人的背影,道:“祖海在的时候那个杨总是另一张脸。”
柴碧玉淡淡地道:“这种人多了,换作文革时候还是第一个跳出来批斗你的人。我走了,吃饭去。”边说边走,走到一半的时候,忽然站住,也没回头,问了一句:“对了,祖海祖海,他究竟姓什么?”
荷沅走过去道:“祖海姓丛,树丛的丛。柴外婆,我明天到您那里读王是观的信好不好?不知道您有没有空?”
柴碧玉低眉想了一会儿,忽然抬头道:“丛祖海,是不是那个联合全市不少小作坊的那个小伙子?”
荷沅惊喜道:“柴外婆您也知道祖海?我上回看见报纸上面写他的文章,他还不承认,说是记者一支笔能把死人写成活人,原来他还真是很有名的了。”
柴碧玉笑道:“你们自小一起长大,机会难得啊。什么时候请祖海来我家里喝茶。” 荷沅忙道:“谢谢柴外婆,祖海正出差呢,等他回来我让他过去您那儿。”
柴碧玉“噢”了一声,微笑道:“那你有机会帮我带给他一句话,乌合之众,初虽有欢,后必相吐,虽善不亲也。你记下这句话了吗?”
荷沅忙道:“我记下了,这是《管子》里面的一句话,以前成语字典里见过。”
柴碧玉笑眯眯地说了声“好孩子,明天有空过来”,便慢慢回家了。荷沅直看着她进了家门,这才回自己的家。简单炒了盘酸辣土豆丝做晚餐,心里一直想着柴碧玉的话。她终于看得起祖海了,还请祖海去她那里喝茶。荷沅真是为祖海高兴,原来他那么辛苦,成就还是有目共睹的。但是她那句“你们自小一起长大,机会难得”是什么意思呢?难道她是在暗示什么?难道她也看出祖海的心意了?还有,她说的《管子》的话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说祖海现在虽然联合了那些小作坊,其实还只是乌合之众呢?
住下后第一次,荷沅觉得空廓的房子寂静得吓人。她打开电视一边看着一边吃土豆丝,这个时候的节目几乎全是少儿节目,好在荷沅爱看童话片,找到《大力水手》,津津有味地看下去。快吃完时候,电话铃响,荷沅第一时间就想到祖海,接起,果然是祖海。祖海的声音懒洋洋地,“荷沅,你还真是今天才回安仁里啊。老杨搬荷花来了没有?”
荷沅被祖海说得不好意思,忙道:“搬来了,来了四个人。” “喜欢吗?”
荷沅直说:“荷花喜欢,但是不喜欢青花瓷缸,要是龙泉青瓷缸就好了,即使不是,最普通的缸也好。”
祖海听了在电话那端笑,“荷沅,你要求最多。老杨上回见了你后,回去一直跟我夸你,知道你名字中有个‘荷’字,这才想到要送盆荷花给你。带他们进去房间看了没有?”
荷沅道:“没有,四个大男人,让我想到去年我挥刀子砍人那一夜了。不过他们趴在窗上张望了半天,指指点点地议论价钱。我看着他们不像是善意的,柴外婆见了也说来着不善。”
祖海听了笑道“不碍事,这帮人都是这德性,说话跟吵架一样,你没见过我们开会时候,坐一起像黑帮喝讲茶。被他们吓到了没有?”
荷沅笑道:“吓到了,我都退到门口站着了。还幸亏柴外婆来,她一句话就把这些人都轰出去了。他们不会找你算帐吧?”
祖海笑道:“他们吓到你,我没找他们算帐,已经是客气。柴外婆说了句什么话?”
荷沅道:“柴外婆的话听着也就一般,但她站在那儿就是有气势。对了,她也知道你的名字了,说请你以后去她那里喝茶呢。祖海,你真争气。”不是面对面,荷沅说话很自然,心中似乎没有顾忌。
祖海“噗嗤”一笑,“她终于看得起我了?好啊,你帮我谢谢她,说我回家一定登门拜访。”
荷沅笑道:“好。她还要我带话给你,说乌合之众,初虽有欢,后必相吐,虽善不亲也。意思是,乌合之众,最开始混得挺好得,但后来一定吵架。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有感而发,或者是在提醒你?”
祖海想了想,道:“她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但蛇有蛇路,蟹有蟹路,我要是去年不走乌合之众的路,也不会有今天的规模。一个人白手起家,靠一五一十做起来的话,起点低,扩展慢,等好不容易上了规模,市场早就被人占领了,再要挤进去,花的力气需要更多。国外也有兼并企业的事,我们其实是小规模的兼并,联合之类的话只是说出来好听,安抚掌不上权的那些人心。”
荷沅本来听着柴碧玉的话觉得有理,现在听了祖海的话又觉得祖海说得有理,笑道:“祖海,你现在还真的非常了不起。爸爸也说你能干呢。”
祖海听了,缓缓地道:“我做那么多,只想做给你看,让你为我骄傲。至于柴外婆他们怎么看我,跟我有什么相干?”
荷沅听了这话愣住,不知道怎么接口。直到电话那端祖海见总没回音,试探地叫了声荷沅,荷沅这才“啊”了一声,慌乱地道:“祖海,我还在读书……”
祖海温和地问:“前天你爸妈看出来了吗?他们是不是不想你这么年轻就谈恋爱?” 荷沅老实地道:“不是,是我自己这么想的。”
祖海知道那是荷沅婉转的推辞,心中失望,正好客户敲门进来,便对荷沅道:“荷沅,晚上睡觉把门窗都关牢一点。我出去吃饭了,你一个人也不要吃得马虎。”旁边的客户等他放下电话,忍不住打趣问是不是跟老婆说话,还说江浙沪男人都是做好丈夫的料。祖海听着只是笑,心里的味道只有他自己知道。
荷沅放下电话,呆了很久,祖海那句“我做那么多,只想做给你看,让你为我骄傲”听着回肠荡气,让荷沅感动不已。青峦,祖海,他们都对她那么好,她何其幸运。可是又让她怎么办才好?她没法选择。她还是决定做缩头乌龟,还好,今天跟祖海说了后,祖海没有紧逼一步。
又想到了柴碧玉,她虽然和外婆一样学业,一样出嫁,但不一样的人生里程,锻炼得她说话行事自有过人的风采。荷沅心中赞叹不已,今天要不是她过来一句话,还不知杨总他们要盘桓到几时呢。又想到,自己真没用,人家柴外婆一句话就可以解决的事,她却惶恐得自己先避到外面去。不,荷沅不觉得这只是因为她年轻,没经验,去年挥刀子逐人也不是寻常事,可她最后还是被逼做出来了,可见她不是不行。是不是她从小被保护得太好,反而没了行为能力?
那么,有没有必要去祖海单位里勤工俭学,取得一点经验呢?荷沅又觉得肯定没用,因为祖海一定会好好保护着她,不会让她吃苦受累,而祖海手下的人当然也会因为祖海而让着她,不与她争夺。
可是学校的学生会,荷沅因为看多了祖海行事后,感觉他们那些人小儿科得很,做的事倒有一半只重了形式,没注意实际。比如青峦也算是个出挑的学生干部了,但是遇到事情,照样什么办法都没有。不过,也可能是她眼高手低,毕竟祖海那样能干的人能有几个?连报纸都登了呢。荷沅一下又觉得自己过高要求了。
荷沅不知道她该怎么做,父母都说她现在最要紧的是读书,青峦也这么说,祖海虽然没说,但他的意思好像是她随便怎么做都行,他都喜欢。不知道柴外婆怎么说,明天见面要问问她看。荷沅很不想做一个书呆子,更不想做一个无所事事的米虫,她很想做点事,可是以前的理想很简单,只想做爸爸那样能干的人,设计出一台能够出口的机器,可现在专业不行了,她又不是很喜欢这个专业,没想以后钻进专业里面做下去。再加身家骤然增多,让她的理想一下增加了无数内容,反而不知道理想的落脚点在哪里了。原来,她现在是个没理想的人。
荷沅忽然想到纨绔多败儿,会不会自己骤然暴富,不知不觉成了纨绔?想到她赚了大钱后,迅速改变原来恬静的生活,和青峦差点反目,又不住无偿征用祖海为她装修安仁里,一点不想想祖海事业刚刚起步,多少事情等着他去做。她以前还知道祖海送她一只玉镯,她会于心不安,要还他一样东西扯平,而现在占着祖海最宝贵的时间却心安理得,她还真是被金钱冲昏头脑了。
青峦不藏私,为她好指出她的不足,她不领情,祖海宠她,愿意被她驱使,她也没太领情,只觉得他们那么做都是理所应当。但是看看宋妍的老莫,宋妍总是在埋怨老莫没青峦好,可见青峦祖海对她的好是有目共睹的。荷沅想到这儿,全身如发烧一般烫了起来,不知是冷汗还是热汗汩汩地从每一个毛孔冒出,瞬时浸透衣衫。原来她变成了如此自私可憎的女人。
荷沅神智恍惚地在落地长窗前坐到半夜,直到上楼睡觉时候还在念叨着,再也不能这样了,再也不能这样了。这种样子是她一向最憎恶的嘴脸,怎么她就不知不觉变成这样的人了呢?又暗自庆幸,她何其幸运,她那么可憎,可周围的人都还对她那么好。荷沅心中梦中写了一晚上的报答,报答,报答。
不过当清晨的第一束阳光透过纱帘,照亮安仁里的时候,荷沅的心情早恢复了平静。尤其是执壶浇灌的时候,清晨的珠兰香得突出,盖过甜美的含笑,弥撒在微凉的晨风里,令人心旷神怡。
吃完早饭去柴碧玉那里。柴碧玉早就吃了饭,坐在客厅的藤椅里面看报纸。她的藤椅一看就是有年头的,透着岁月浸润的红亮。荷沅给她读王是观的信,读到王是观说他因为失恋而不过来的时候,一老一少一起批斗,说失恋时候正应该出门散心,这种借口太拿不出手。不过荷沅看出来,柴碧玉是不知情的。她要是知道王是观恋的是“HE”而不是“SHE”,一准没那么轻松。再读下去是王是观与荷沅讨论写安仁里的事。他的提议是让荷沅干脆通过老房子,挖掘安仁里附近这一带近代人物风云,以老房子为舞台,将走马灯似地搬进搬出这些老房子的人物一一展示,希望荷沅好好挖掘,等他失恋期过后来拍照做插图。
柴碧玉听着荷沅翻译,两只眼睛若有所思地一直看着荷沅,听了王是观的想法后,她登荷沅抬起眼睛征询地看向她,才笑道:“他的想法与我前几天与几个香港来的老姐妹谈到的差不多。我们前几天绕这儿周围转了一圈,可惜你那时不在家,否则肯定要参观一下安仁里。是观的爷爷以前最风流,家中高朋不断,本市老辈子都认识他,大家看了安仁里全都感慨。我们都说,现在城市日新月异,走出去到处脏乱得像大工地,不知什么时候会拆迁到这儿的老房子,得想个什么办法挽救我们这些有些历史的老房子才好。我可真不想住到火柴盒一样的公房里面去。”
荷沅闻言一惊,拆迁这个问题她还从来没有想到过,“柴外婆,这儿真会拆迁?那多可惜啊,我的安仁里,您的那么好的房子,还有周围那么多写满历史的老房子。要是拆了,这个城市不知会少了多少味道。”
柴碧玉微笑,这个孩子,脑袋里想的都是阳春白雪的浪漫,一点不想想,房子拆了,换给的将是少量的拆迁费,或者一套小小的很差劲房子,总之是吃亏。当然她也不会说出来,只是继续微笑道:“是啊,老房子承载着很多人的记忆,也记载着这个城市历史变迁的足迹。但现在有些人底蕴不足,急功近利,未来城市发展到这儿来的时候,拆迁可能很难避免。所以我前几天与那几个老姐妹说,准备联合在政协会议上呼吁文化部门做些宣传工作,呼吁大家重视老房子的历史价值。尤其是我们这一带的房子,因为出门就有湖光水色,这儿以前一直都是在本市历史上叫得出名字的人物的聚集地,每幢房子后面都有一段影响本市历史的旧事。是观的提议合了我的想法,我早就想做这事,但心有余而力不足。你愿意做这事,最好。因为你是张校长的后代,大家不看僧面看佛面,都是愿意跟你说的。而且我看你与有些人不同,有些人是带着猎奇的念头想从我们这些古董嘴里挖宝,也有人任务观念,以前文联做过本市的近代史,提问起来就跟审讯一样,气得几个老朋友再也不肯开口。你跟是观两个人与他们不同,你们是真心喜欢那段历史,又都是有知识有底蕴的人,我相信你们两个一定做得好。等你们做好了,我拿上去交给政协,后面的事情由我来做。”
荷沅听着有点受宠若惊,“呀,柴外婆,我们本来只是好玩儿,全凭兴趣做事,没想到您那么支持,原来我们做的事情竟然有那么重要。对了,王是观的爸爸妈妈都很支持呢,他们口述了很多过往给我,还贡献出很多老照片。您瞧,这下面厚厚三张纸密密麻麻写的都是他们口述的安仁里的历史。”
柴碧玉笑道:“那是当然的,是观的爸爸在安仁里长大,听说你想写安仁里,只怕他飞过来的念头都有。妹妹,你只管写,这附近老辈子的人都由我来联系,市文史馆查资料的问题我给你解决。要我提笔是不行了,但是给你们年轻人保驾护航还是可以的。是观还犹豫什么?说做就做,我让他明天就飞过来。”
柴碧玉边说边起身,坐到电话机旁边的沙发上,戴上老花眼镜,找出电话号码本,拨出一串数字。
荷沅没想到柴碧玉会那么热衷,简直可以用风风火火来形容,一时有点担心,自己能不能担负起这些老人们的期望。又想到自己打家里电话的时候,总是将祖海推到书房去,不愿让他听到,不知道柴外婆会不会愿意被她听到,便起身笑道:“我去看看柴外婆的香圆结果了没有,还有银杏,还是第一次见到结果的银杏,天哪。”边说边走了出去。
柴碧玉微笑着点头,看着荷沅出去,觉得这个女孩子到底是有家教的,虽然单纯了一点。过了一会儿放下电话,她走出到院子里,见荷沅踮着脚站在木香架下面,脖子恨不得伸进叶子丛中去,便笑道:“可惜木香开花的时候,你正考试,香得很呢。”
荷沅闻言笑道:“果子才小小的,也都有香气了。”
柴碧玉点头,伸手招呼荷沅进门,道:“你道是是观为什么不来?他把原本准备来这儿的机票钱换酒浇愁了。我跟他一说机票钱我报销,他答应得那个快。我让他带上好的相机,跟他说了我们的打算,他开心得不得了,直说你写中文的,他写英文的,一起做出来。妹妹你等着,不出三天,他一定会到。”
荷沅拍手叫好,于是坐下来细细与柴碧玉拟了一份大致提纲,采访谁,,谁先谁后,哪儿找资料等,柴碧玉不时一个电话出去粗粗联络一下,做个确认。荷沅没想到的是,老人家们都非常踊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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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祖海出差回来,虽然并没有指望荷沅能够回心转意,接受他的感情。他只要还能回安仁里,跟荷沅说一声“我回来了”,于愿已足。他没有想到的是,回来后先到单位里一通忙碌,等到了安仁里,原本想轻手轻脚进门吓荷沅一跳的,却从落地大窗里看到荷沅与王是观面对面坐在地毯上,趴着白藤玻璃矮几讨论得热烈。一边说,一边两人各自写自己的。俊男倩女,样子非常好看。
祖海站在外面直抽冷气。王是观不是来信说失恋了不来了吗?怎么还来?他来干什么?天暗了还不回去?祖海站在外面愣怔了半天,这才开门进去。总算看到荷沅听见声音看过来的目光中满是惊喜,安慰了他一颗失落的心。
荷沅起身迎过来,微笑地问:“祖海,怎么不打个电话回来?吃了晚饭没有?要不要我做一些吃的?”
祖海听了心中释然,知道荷沅这个人藏不住东西,她既然脸色如常,说明他们之间没什么问题。青峦那是没办法,谁叫三个人一起长大。别的人那是万万不能被他们插足了。他笑道:“没吃,我回来先去了趟公司,一直做事到现在。你们忙,我自己去煮饭。”
王是观拿眼睛在站着两个人之间打转,忽然一笑,跳起身来,用他怪里怪气的普通话道:“你们忙,我回去了。祖海,你们的安仁里装修得太漂亮了,完全符合我的想像,荷沅说这要归功于你,我想也一定是。荷沅,我回去考虑一下军阀怎么退场,你也想一想,我们明天继续。”
祖海客气地送王是观出去,心里则是一直在想不明白,王是观怎么熟络地称呼他“祖海”,他这么称呼荷沅倒也罢了。关上门进来,只觉得空气立刻变样了,荷沅看他的眼光很是尴尬,低头笑了一笑,便走进厨房去烧菜。祖海当然知道为什么,他当作若无其事地站到厨房门口,笑道:“荷沅,我先冲一下,浑身都是汗。你慢慢来,菜不要炒太多,随便一点。”
荷沅应了声,却不敢看向祖海。飞快地做了一只青瓜皮蛋汤,一只小炒肉片,端出去往桌上一放,趁祖海还没出来,先溜回白藤矮几边继续码字。祖海出来,见荷沅假模假样坐地毯上奋笔疾书,一笑,干脆端了饭菜过去坐到刚刚王是观的位置上,笑问:“写什么呢?暑假也这么认真。”
人都逼上门来了,荷沅没办法,只好把祖海不在的这几天,她与柴外婆的商量,柴外婆的支持,和她与王是观做的若干事情,都详细说了一遍。祖海一直笑眯眯一边吃饭,一边看荷沅,害得荷沅说话时候像看讲演稿似地盯着自己写的东西,不敢抬眼。等到说完了,祖海才叹息道:“果然姜是老的辣,我也正在想,万一拆迁到了安仁里,该怎么办?你还不伤心死?没想到柴外婆想出这么好的主意。荷沅,你们好好写,配上插图。王是观要是照片照得不好,我们另外请人做,但他的英文版本一定要有。写好后,我给你们做发行打影响。现在的东西,只要打上文化的旗号,可以身价百倍。等这一带的房子全国有名,甚至因为王是观的英文版本走向世界的话,你看着,还有谁敢拆这儿的房子。”
荷沅一听,豁然开朗,有点佩服地终于抬起眼睛看向祖海,“真的哦,我怎么没想到这些?不过,柴外婆真的是这么想的吗?”荷沅在心里补充一句,好像柴外婆没那么市侩。
祖海笑道:“这才是我说柴外婆是块老姜的原因。她打的旗号非常漂亮,很拿得出手,所有的东西被套上文化的光环,不止身价赠了,事情也变雅了,谁都不会去猜测柴外婆的真正意图。可能她本来巴望着通过几个市政协香港委员的合力,呼吁政府做这件事,她估计事情可能比较玄。现在既然你自己讨上去要做,她看你又是个有墨水的人,当然是大力支持。你看,在你这儿,你又欠了她一个人情。当然,这件事做好了,你也有好处,她的房子能保住,你的也一定能保住,互惠互利。所以也别去追究柴外婆到底是怎么想的,做好你的事就是。”
荷沅想了一会儿,还是有点将信将疑,真是这样的吗?但是柴外婆说得那么好,似乎不应该有这么功利的想法。但又不怀疑祖海的推测,只得道:“我在想,我对安仁里感情深厚,柴外婆在她的屋子里几乎住了一辈子,老房子与她已经密不可分,她做多少努力来拯救她的房子都不为过。不管怎样,我做好我的事就是。祖海,这是我已经整理出来的安仁里第一个住户的故事。你看看,这个故事是不是吸引人,有没有必要突出点什么?”
祖海虽然接了草稿,心中却是没谱,他读书一向是不好的,怎么可能看得出荷沅写得好还是坏?磨蹭着将肉吃完,汤喝光了,这才硬着头皮看草稿。荷沅早将他的饭碗一收去洗了。祖海不由回头看看荷沅的背影,她一向最讨厌洗碗,怎么今天一点没有推辞?他不知道荷沅前几天念念有词,发誓洗心革面,要好好回报对她好的人,再不做没良心的坏女人。
荷沅从厨房出来,小心翼翼地避开祖海,舍近求远绕过椅子,又晃了几晃,这才坐下,可还是偏了一个身,明显地想与祖海拉开距离。祖海虽然看着手稿,可两眼一点没放过荷沅的举止,见此心中暗笑,不过还是认真看稿,免得看了后一句话都说不出,惹荷沅心中取笑。可祖海看了一遍后还真没什么好说,不知道是荷沅写得不好,还是他没见识,抬头看了荷沅一眼,说了句:“很通顺的,跟报纸上写的味道差不多。”便没下文了。
荷沅原没指望祖海能看出什么,不过是没话找话,但听了祖海的话,还是有点失望,“看来我自己写得激动不已,可是写出来的东西却没法让人激动起来。失败了,很失败。”
祖海看着荷沅失望的小脸,心中不忍,犹豫再三,把自己想着却不敢说出来的想法大胆说了出来。“荷沅,我是这么想的,你写那个军阀写得那么激动,因为他是安仁里的第一个主人,而你是安仁里现在的主人,你即使不写他,光是想想,也够你激动的。旁人与安仁里无关,他们看了怎么激动得起来?你不如写的时候突出那个军阀在本市做了些什么好事,比如说城里哪条河是他挖的,哪座桥是他修的;还有写写他做了什么坏事,现在又找得到踪迹的。这么一来,看的人情绪被你调动起来了,一看到你写的,就会联想过去,噢,原来这是这么这么一回事。”看荷沅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在镜片后面认真地盯着他,祖海心里有点发虚,“荷沅,我说的是没文化人的看法,或者你给柴外婆去看看,她见识好,看了知道哪好哪坏。”
荷沅双手托脸,闭目想了好一会儿,这才睁开眼睛,道:“对,是我错了,我既然是写给别人看的,当然不能总是顾着自己喜欢。你说得没错,没必要罗嗦太多军阀的生平,也没必要写太多他造安仁里的故事,最主要的还是写出军阀这个人物的传奇性,以此来映衬安仁里的传奇。嗯,看来得推翻了重写。”边说边翻看书稿,想了一会儿,又道:“原本写的只是临摹,只是忠实记录,看来要加入自己的思想,自己的选择,给军阀这个人物注入灵魂才是。就跟鲁迅先生的百草堂和三味书屋,如果不是因为鲁迅先生,谁会来青睐那么一座平凡小屋?所以所谓挖掘老房子的历史,真正要做的其实应该是发掘老房子背后人物的历史,人物精彩了,老房子才能增光添彩。这本是水涨船高的意思。”
祖海听了放下心来,原来他说得没错。忍不住一激动,又多说了一句:“荷沅,你留心着,那些老辈子的人说起来的时候,最喜欢提的是军阀的哪几件事,他们既然那么关心,又记得那么牢,这些一定是军阀最吸引人的地方,你好好回忆,看用到文章里面去的话,效果会不会好?”
荷沅转着眼珠子考虑了一会儿,心中佩服祖海的思路,“我明白了,看来我又犯了自说自话的毛病,祖海,你真行,现在说出话来都是道理。”
祖海心中得意,但嘴里还是客气了一番,“你的文章既然是给人看的,跟人打交道是我的强项,所以我别的看不出来,别人看了能不能喜欢我还是有点知道的。”
荷沅沉吟,好半天才道:“我明白,你的经历比我多,看的人更是比我多很多,所以你能一眼看出柴外婆大力支持我们写这篇文的真实想法,我就看不出来。你能看出清楚别人看军阀喜欢看到什么,我就想不到。你等着,我今晚就把文章赶出来,你明天早上再帮我看看。”
祖海听着简直快飞起来,谁的赞美都比不上荷沅说一个好,一下豪气顿生,给荷沅结结实实上了一堂处世哲理课。他的理论都是实践中来,配合着他的经验教训,听着分外容易接受。到最后的时候,祖海喝了口荷沅煮的香薷饮,做出展望,“荷沅,你最近因为写老房子的故事,需要接触的都是柴外婆这样的老人精。你采访他们的时候要多观察多想,他们这些人说出话来,都有意无意有层意思在里面的,这是很好的锻炼机会。如果我有空,你也可以将白天听来的故事拿来跟我说说,看我能看出一点什么来。”
荷沅听了那么多,除了点头,还是点头,最多说个“明白”,发觉自己连插话的份儿都没有。祖海这张嘴真说开了,滔滔不绝,竟然一个人讲了一个多小时。等祖海好不容易歇嘴,她才小心翼翼地道:“祖海,我在想一件事。既然柴外婆他们人老成精,那么你是不是有必要考虑考虑柴外婆的话,她说那天杨总带来的人来着不善,总不会没有道理的吧。还有她说的有关乌合之众的话。”
祖海笑道:“你放心,这些我早就考虑到过。我把这些小工厂小老板捏合起来,你以为小老板们都是那么听话的?个个都是想做头,就跟抢武林盟主一样,背后抢得头破血流。他们那天借口送荷花来,还不是老杨提醒了他们,弄得他们以为安仁里是我的家业,是我挪用公款买下的私产。他们也不想想,我要是挪用了公款,哪里敢明目张胆买这么一幢房子?没事,随他们去想去,谅他们也查不出什么,更做不出什么。公司里的销售都控制在我手里,他们要真闹得凶了,我走,换地方带着客户走,看他们还闹什么闹。”
荷沅听了,小心地问:“那要不要跟他们解释一下?说清楚了不是做事更方便?”
祖海撇了撇嘴,道:“不说,我倒要看看究竟是哪几个人跟我离心离德,正好趁他们闹事名正言顺将他们逐出去。放着大树给他们靠他们不靠,还想锯树,树能答应吗?不过倒是提醒我一件事。荷沅,以后我准备少来安仁里,看那些人的意思,都把你当成是我养的女人了。你是小姑娘,被人那么误会不是好事。不如我帮你找个青婆那样的保姆来,又可以帮你擦拭那些家具,又可以给你作伴。等你妈以后退休了你再接她过来这儿住,你说呢?”
荷沅听着祖海前面的话,还心中佩服祖海好生了得,这么曲里拐弯的心思都想得出来,但听了后面,一张小脸又红了,禁不住微弱地抗议了一声:“又怎么了嘛,我爸爸妈妈都没说呢,还有柴外婆也知道,清者自清。”心里却还是觉得有理,不禁惶恐。
祖海看着荷沅通红的脸,笑道:“算了,我还是搬出去住,否则天天对着你我也怕冒犯你。时间不早,我睡去了,你呢?”
荷沅支支吾吾地道:“我把这篇人物传记写好了再去睡。反正是暑假,再晚起来也没事。”
祖海笑笑上楼,走到楼梯尽头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回头看看荷沅。一团台灯光晕包围着的荷沅侧跪着坐在矮几边,宽袖大袍,神色间尽是温柔。可惜只可远观,祖海可以在外面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忌惮着荷沅一个,好像是从小教小小荷沅游泳开始就忌惮了,不敢把她逼急。
因为有了正确的思路,荷沅写着也喜欢,就跟自己看一个故事一般,一口气就把本来准备第二天与王是观讨论的内容也全写了出来,直写到远处弄堂里有人声传出,东方的天上显出鱼肚白。她这才将重写的稿子收拾好放在饭桌上,让祖海来看,自己蹑手蹑脚上楼睡觉。